五十七

光阴似箭，流年暗度，朝堂上再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寻常百姓还是一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有在闲时远眺到宫墙内飞起的檐角，或路过开阳府终年紧闭的大门，才会恍若隔世般想起曾惊艳沙场的少年皇子与煊赫一时的春试大比。只是眼下齐帝年老体衰，沉疴难愈，朝中诸事多由永敬打理。永敬虽迟迟未被立为太子，但为人谦和公正，宽仁有德，不但宫中人皆敬服，在外也深得民心，众人一旦提及，无不交口称赞。

这年大寒过后，久雪初晴，两乘马不顾冰冻路滑，由东门飞奔入宫。马上两人一下来就直奔内宫而去。路过的宫女太监有见到的，无不肃立回避。左首那人穿的是太监服色，边走边道，“太医之前每天过来，也都说没什么法子，只靠各种针药延命，恐怕已拖不到来年春天。到了前一阵，已经连药都服不下了。但今日不知忒地，忽又精神了些，又说让进药，又说要传人。小人先赶着来请殿下，龙将军何尚书那里也都有人去请了，只是…………”

两人脚下不停，说话间已到了心宿阁前，两名太监在阁前迎候。永敬本来步履匆匆，这时停下，眼光向四周一扫，随口问道，“其他人呢？”

左首太监恭声道，“回禀殿下，已有人去请龙将军，孙尚书，裴尚书几位大人了。陛下今天醒了几次，现在正在里头呢。殿下要不要先进去瞧瞧？其他大人再过一时三刻也该到了。”

永敬点头道，“也好。”

这一问一答看似寻常，两人却都心知肚明，提及的几个臣子所在府邸都比天璇府更近。若传讯的同时出发，必定是那些人先到，永敬后到。眼下永敬已经入宫，其他人却迟迟未至，自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缘故。

永敬跟着两名太监进了阁中。里面门窗紧闭，散不去的药气熏香和久病不愈的陈腐气息混在一起，又被炭炉热气一熏，闻起来叫人微微晕眩。永敬径直走到里间，只见床上帷幔拉得密不透风，帐后传出重浊的喘息声。

他虽然走近，却不开口，跟在身后两名太监也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里头的人似是查觉动静，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地道，“永敏么，是不是永敏回来了？”

永敬神色不动，旁边一个太监看了看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万安，是永敬殿下来了。”

帐内只听得呼呼喘气，过了一会儿，才听齐帝道，“永敬……你，你过来。”一个太监上去把帷帐拉起，又给齐帝垫高了枕头，另一个把凉了些时候的汤药拿过来放在矮几上。

永敬站在原地，见齐帝盖着明黄色被褥，靠在枕上虚合双眼。他两颊凹陷，枯瘦干瘪，已被熬得宛如一具干尸，这时被两名太监扶着起身，单这一个动作，就风箱般喘了许久，又歇了会儿，攒了些力气，却不和永敬说话，只是有气无力地道，“药，药……”

旁边太监忙把碗端起来送过去。永敬闻着药气冲鼻，那汤里不知放了多少人参熊胆来吊命，便道，“这药用了那么些天，也不见大好。父皇如今体虚，日日重补未必妥当。不如再把大夫召来看看。”

他这样一说，端药的太监手伸在半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齐帝却一径摆手，也不知道是说不碍事呢，还是不要永敬多管，又抖着手去接那药盏。那太监忙端稳了碗，伺候他喝了一半下去。齐帝停了停，要再喝时，忽然咳嗽不止，差点连碗都碰翻。那太监忙把药碗放下，两个一起过去捶背顺气地折腾了好一阵。

齐帝缓过气来，颤声道，“退下，退下……”那两人看看永敬，见他一言不发，又互相看了一眼，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

永敬等那两人出去了，见齐帝形容苦痛，胸口起伏，迟迟说不出话来，便道，“父皇虽挂念永敏，眼下还是先静心休养，等过几日身体安康了，上次出关去打听消息那些人也该回来了。”

齐帝闭着眼，摇头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永敏，朕和他，和他……只怕也只那几年的缘分。”他说这几句话时，失望之意溢于言表，跟着勉力睁眼，看着永敬道，“今后……也不用派人再去找了。他既然罚了那样誓，再要强行找他回来，只怕也是，也是有违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