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敬明知齐帝自忖时日无多，唯恐自己今后反对永敏不利，才做这样吩咐，也不说破，只恭声道，“儿臣谨遵父皇吩咐。三弟天资聪慧，福泽深厚，纵然不在宫中，江湖之大，也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齐帝还想说话，却被涌上来的痰堵住喉咙，一时又喘又嗽，脸上神情扭曲。永敬眼看他难受之极，却也不上前，只道，“父皇保重，儿臣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齐帝摆了摆手，侧转了身，向榻边痰盂里咳吐了半天。永敬眼尖，见吐出的淋漓白沫中已带了丝丝红色。齐帝自己却没发觉，又躺了回去，问道，“其他人呢，怎地还不进来。”
永敬心想，那些太监办事太过妥帖，去请其他臣子时只会尽力拖延，派出去的那些人眼下是否到了几处府邸也未可知，当下笑道，“几位大人已在路上了，父皇急着要见，儿臣再着人去催。”
齐帝浑浊的目光对着永敬，似在辨别他说的是真是假，看了半天，忽然干笑道，“罢了，他们来不及过来，总有来不及的道理……永敬，这几年你一直做得很好，一步也未曾行差踏错。当真是，当真是好得很。今后，今后……你也不用再这样步步提防……”
永敬纵听出这话中有话，也只当不解言下之意，道，“父皇夸奖了，儿臣愧不敢当。”
齐帝边喘边道，“你以为朕虽然时时夸你，却都是违心之言，心里只看重永敏，是不是？朕，朕以前只道你一向学的圣人之道，又未曾经历过风波挫折，所以，所以一直恭敬谨慎，心怀仁恕……只是这些年，朕却明白了，你恭顺谨慎，是因为做皇子须得恭顺谨慎，心怀仁恕，是因为做明君须得心怀仁恕。永敬，你一向聪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正是，正是为君之道……永敏，永敏当真及不上你……”他这一大段话说下来，到末了已是气若游丝。
这几年两人上慈下恭，相安无事，此时齐帝说出这番话来。永敬虽心中警觉，却也并不畏惧，反笑道，“儿臣从前年少，很多事做得不够周到，幸得父皇教诲，才不至酿成大错。这些年父皇对儿臣关怀备至，又指点了儿臣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儿臣自当所进益。”
齐帝呼吸紧一阵慢一阵，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喃喃道，“你进益得很，能干得很……朕指点不了你什么了。要是永敏能像你，要是他能像你…………朕，朕只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你，你……当初永敏出走，是不是，是不是你……”他越说喘得越急，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从枕上抬起半尺，又仰面重重摔了下去，张大嘴拼命呼吸，但鲜血自胸腔汹涌而至，堵着喉咙和鼻管，哪怕他胸口剧烈起伏，双手乱抓乱挠，能吸进肺里的空气却还是越来越少。
永敬静静地看着他挣扎，又过了盏茶功夫，就连喘息声也听不到了。他又等了片刻，才慢慢走过去，见齐帝脸皮紫涨，两眼反白，只有口唇翕张，还有一丝气息尚存。
永敬既无悲容，也无喜意，只是轻声叫了声父皇，齐帝这时哪里能够答应。他听不到回答，却继续道，“父皇，你和那些人都是一样，从前喜爱永敏锐意率性，诚挚坦荡，待他出走之后，却又叹惋他任性妄为，意气用事。”
“但他的性子从来就是这样，从进宫那一日就没有变过。他若厌弃谁，纵然那人是达官显贵，也不会去刻意敷衍，若要待人好时，便能不计私利，披肝沥胆的对人好，何川和他意气相投，又救过他性命，一旦有难，他必定不顾一切前去相救。你们都在可惜他自毁前程，但在他心中，那个人的性命自由，却比前程江山要重要十倍百倍。”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在回忆旧事，过了一会儿，又道，“我也曾经想过，当初若换作是我，能不能像他那样，为了救人，抛开一切，远避关外，去做个寻常的牧民猎户。但这又何须多想，我既做下那番安排，就已权衡过轻重得失。做个明君贤主是我毕生所愿，即使当日真和永敏易地而处，我也决不会为一己私情，教这一切付诸东流。只是我明知这念头如此无稽，为什么还会时时去想，为什么这些，每次想起永敏，都会忍不住心生妒意？”
他这般轻声自问，却似自己也找不到答案，又道，“我是在嫉妒永敏什么？是嫉妒他待人一片至诚，自始不变，还是嫉妒他和何川能执马并辔，浪迹天涯？我和他既各有所得，也必各有所失。我一心想要的东西，如今已垂手可得，又何必对已成之事如此在意，如此耿耿于怀？”他出了会儿神，终于低叹道，“父皇，你说我不曾走错一步，又说永敏及不上我，却再也想不到时至今日，却是我对永敏存着妒忌之心。而永敏，永敏，他只怕是永远永远，也不会来妒忌我的……”
永敬又似倾诉，又似自语地说了这些话，再向榻上看去，却见齐帝双目半睁，口唇微张，靠在床头一动不动，再过去伸手到鼻下一探，只觉触手冰凉，更无半点气息，原来那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气绝归西。适才他的那番话语，只怕世上再无一人听到。
他微微一晒，正要叫人进来，又见榻边矮几上还放着药盏，过去拿起碗，把剩下半碗汤药倒进旁边的炭炉中，只听滋滋声响，炉中冒出一阵怪异香气。他放下碗，又把窗户打开，等那味道散去，才转身离开。
外面的太医太监早已等了许久，见永敬开门出来，才你推我我推你地鱼贯而入。永敬出了院落方走几步，就听后头脚步声凌乱，一名太监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尖声叫道，“皇上龙驭宾天啦！”——七字悠长凄厉，连绵不绝。栖于殿顶的数只寒鸦受惊，扑啦啦拍打翅膀，聒噪着飞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