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集市上,鬼面走得像一阵疾风,烛九似乎也很适应这个人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法,低声抱怨了两句,也就自得其乐地闲逛,随便摘两片树叶,在手里一捻,就成了金灿灿的大元宝。酒足饭饱时分,烛九觉得,这一天实在美中不足的,就是手里这个碍事的大灯笼。
他几次想扔了这个纸糊的破玩意,又怕鬼面留着有用,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挂在了手上,是以升起一份自豪之情,觉得自己十分仗义。
此时他正扒拉着路边货郎车上的小玩意,忽然听了一声拔地而起的尖叫,街上人群也都愣了片刻。
紧接着就是更加撕心裂肺的喊声:“杀人了!杀人了!”
这喊声顿时盖过了卖东西的吆喝和店小二的招呼,成为了夜晚的主导。
听声音似乎是从临仙河上传来,人群里渐渐有些慌乱的交头接耳。
烛九惊了一下之后,立刻想也没想地扔了手里一切物什,跑去看热闹。那份对鬼王大人的仗义自然而然也在抛弃之列。
若是鬼面在这里,一定怒其不争:“少说也有五百年道行,能不能稳重一点。”
鬼王这话不无道理,人间日日有人死,作奸犯科之事更是横无断绝,做妖怪的活得长久,无论生老病死还是飞来横祸,该看得淡点,利于修行,也利于以后有幸当了神仙,端得住神仙的架子。凡事大惊小怪,有点不大像样。
但是烛九生来不知稳重二字怎么写,一会功夫已经跑到了河边,又顺手从旁边吓傻了的摊主那里顺了一碗糖酥。
画舫已经靠岸,舫中人乱作一团,歌女,纨绔,船夫,仆人,争先恐后地尖叫着从船上跑下来,挤来挤去,甚至有人掉进江里,闻讯赶来的巡夜的捕头只好手忙脚乱地拉着要跑的,又牵着绳子拽起掉进水里的。
画舫仍是灯火通明的样子,从岸边看去,还能清楚地看见船舷上的血,显得十分恐怖诡异。岸上女眷有轿子的都入了轿子,没有轿子的也赶紧拿手帕掩面,迈着小碎步紧赶慢赶地跑开了。妇人也催促推搡着自家孩子,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外圈又有人想挤进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烛九正站在一座七孔桥上,抱着桥上勾阑,自觉占据了看热闹的最佳位置,糖酥吃得分外香甜。而就在这时,忽然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激灵,忽然觉得手脚皆冷透了,手中瓷碗“嘭”地一声摔在地上。
这只赤蛇神经比脚指头还粗,只觉得是被人挤掉了,张口就骂:“谁他妈——”
后文被他硬生生地吞掉了。
河边蓊郁的树影下,多了一个人。
此时岸上本来就一片混乱,按理说人来人往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但是那人气场太过强大,让他实在无法忽略。
那人穿一身黑袍,面容隐在玄铁的面具下面,浑身散发出无边的冷意,似乎带着黄泉下天地不应的荒莽。
斩魂使。
烛九又是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立正了,他几乎想赶紧离远点,别一个不小心触了那位的霉头,却又抑制不住好奇地偷偷往那边看了几眼。
只见那黑袍人从袖中拿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瓶,便有莹白的魂魄从画舫上聚起,安安静静地飘进了瓶中。
那魂魄尚发着淡淡的亮光,微微照亮了暗处斩魂使的眼睛,他眼中似乎带着难以抑制的眷恋和温柔,烛九一时间有些愣怔,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就在他愣神的功夫,战魂刀在地上重重点了一下,箭镞一样的黑气顿时冲过来,烛九只觉得心口一痛,便被定在了原地。
再看周围凡人,皆保持着刚刚的动作,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眼神呆滞,一动也不动。世界一片死寂。
斩魂使手中紧紧捏着那装魂魄的小瓶,指尖已经泛白。纵是烛九道行不高也能看出,瓶中魂魄流动,却始终聚聚散散,合不到一处,无法聚成新生之魄,无法入轮回。只有一个解释——那魂魄不完整。
三魂七魄里少了一魄,凡人也能存活,只是也许会有残疾,或者心智里天生带着几分痴愚。这残疾痴愚却不一定是坏事。传言前朝日日睡在墨水缸旁边,不娶妻不生子的书法家,不愿结交权贵终生不得志,却至今引得洛阳纸贵的文豪,以及边陲那位眼瞎耳聋,却指点江山战无不胜的大将军,都是在黄泉里丢了一魄,是以入不了轮回,但也因此得后无古人之名。所以这一魄的缺陷是福是祸,还是要看个人造化。
不知那缺少的魂魄去了哪里,也不知身份尊重的斩魂使大人为何动怒到在人间闹市就起了阵法,烛九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眼中几乎聚起了无边的杀意,声音极低,却像斩魂刀的锋刃一样,带着血,带着众生灵一辈子也不想望见的寒光:“什么人,敢动昆仑的魂魄。”
但随即那禁锢就被解开了,身边凡人立刻回复如常,不见丝毫端倪,烛九心口似有一个吊着的钩子忽然被抽走,他胸前抽痛了一下,膝盖一弯,险些跪在地上。再抬头,树下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黑袍人。
裴文德是破窗而入的。
鬼面几乎是本能地使了个障眼法,在那狼妖面前变出一扇屏风来,挡住他半人半兽的模样。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没想着怎么就把裴文德也招来了,本想着糊弄两句就算了,珠子已然抢回来了,而且不过是偷窃的小事,也不是什么紧要物件,薄言未必真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