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上已经摆好了两个铜制的杯子,陆云轻拿起酒壶给自己和对面人都倒上酒,“这么多年不来往了,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值得你半夜登门。”
裴文德大喇喇地坐着,“你看这话说的,从小一块长大的情谊,给你带壶酒还不行了。”
陆云轻没说话,干了一杯酒。
暑气热,酒气更热,儿时他和裴文德因着父辈的交情时常能相见,但实在算不上从小一块长大,十年生疏,互相防备着猜忌着,很多事都被刻意忘记了。但是裴文德忽然造访,三杯黄汤下肚,那旧时光就像每年一度观潮水的人群一般,纷至沓来,片刻之间就把二人挤得毫无容身之所。
他着实不太愿意见裴文德。尤其是以私下的身份。
陆云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很明显不愿和他废话:“说吧,到底什么事。”
“就一件事,问完就走。算我求求您老人家了,捉妖的时候就算黑得我断手断脚魂飞魄散,裴某也只怪自己识人不精是个笨蛋,到了黄泉地府也不说你半个不是,只别在这事上坑我。”裴文德从袖中小心地拿出一张剪纸的小相,放在了桌子上。
陆云轻只觉得眼前这人实在皮实得不得了,精气神儿似乎还是少年人,仿佛当年灭族的杀戮只在他身上轻轻一点,没留下半点痕迹。他默了片刻,朝天翻了个一只眼的白眼,不知道这人又是闹得哪一出。
“那几年咱们都过得兵荒马乱的,不瞒你说,那件事之后,我在金山寺里大病了一场,醒来就失了一部分记忆。”裴文德把那小相往前推了推。
陆云轻一愣,这才拿起了桌上那张剪纸:“失了记忆?老和尚只和我说你差点死了。”
他看了一眼那剪纸,又抬眼看裴文德:“这不是白无丘吗?小时候跟你好得穿一条裤子。怎么?把人家给忘了?这么负心哪。”
裴文德觉得口中酒似乎有点苦,“人家恐怕把我也给忘了。”
“我早该知道是问白无丘。若是当年的事有什么眉目,你大概早提了禅杖去寻仇了。”他又看了裴文德一眼,恶意地补上,“或者逃跑了。”
裴文德握了握手中酒杯,“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不会说人话。”
“当年李念伤在手腕膝盖,方老板伤在双腿,我伤在眼睛,只有你毫发无损,你不能怪我怀疑你。”陆云轻说得十分坦然。
“那件事我自然查清楚真相让你闭嘴。”
陆云轻到底是添点酒揭过了这个茬:“许多年没私下里走动过,我倒也知道你在庙里过得无牵无挂。值得你半夜屈尊降贵来寻故人的,怕不是只有白无丘。那时候你不好好练武被相国打得下不了床也还要拿草编个蟋蟀哄他。今日捉那狼妖,我从京郊三青山追过来,只比你晚了一步,那白衣人我看了个囫囵,要非说像白无丘,倒也有几分相像。但是十年了,人音容相貌全改换,我也不敢十分认他。”
说起儿时的事,二人心里俱是暖了一些,似乎多年隔阂破开了一个小口。
裴文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忽觉有些好笑,想着白公子那副没个正形的样子,认定了自己年少不学好是因为近墨者黑,今天倒好,因着学艺不精带着他一道摔了个大马趴,也是天道好轮回。他面上表情也松动些,“原来窗外那鬼影子是你。不管怎么说,我找到他了。”他接着皱起了眉头,“你说那妖怪在三青山?”
“三青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狼妖差点伤了个女童。”
“刚在京城杀了曹家小公子,又去别处害人,夜里又去偷珠子。这妖怪是赶紧犯完罪要去投胎吗?”
陆云轻也称奇,搓了搓手,“这我哪知道,不如你把他赶出来问问。”
裴文德摆摆手,“晚啦,人家给咱们省事儿,直接咬了舌头去地府说理了。”
陆云轻思虑了片刻,似乎也觉得既然入了地府,对他们来说自然已是尘埃落定,不会再为害人间,也不去深究,又问道:“我们虽自小长在一处,但是后来父亲奉命去扬州治水,我便跟着走了,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再后来大水发到芜州,我当时都不知道你活着没有。你说失了记忆,是怎么一回事?”
陆云轻大概是不确定他这记忆失到什么程度,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堆。
“这些事我都记得,目前看来,我似乎是单单,只忘了白无丘。”裴文德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都觉得眼光似是无处安放,他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只剩下一些午夜梦回的残片,有时候梦见那人在河中央深处手来,自己仿佛被蛊惑,一脚踏入水里,然后就迅速被淹没,头像窒息一般的痛。有时候又梦见所有人皆对那少年喊打喊杀,他拼命想分开人群护住他,却总是跌倒,总是跌倒,绝望得心肝脾肺都要炸开,最后一身冷汗地醒来。梦里总是看不清那人面容,只记得他穿白衣,身影颀长。
陆云轻眯着眼睛又看了看那张小相,这才伸手又推了回去:“费劲巴拉地把记忆都抹了,还给你留了个念想?做这事的不管是谁,多半是没安好心。况且,当年再情谊甚笃,也是少年情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