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鬼面一直就觉得奇怪,当时打斗声这么大,花薄言哪里修炼的这么好心境,看着人在自己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她在房里干嘛?琴棋书画,打坐练字吗?
果不其然,花薄言明显得一怔,“不敢欺瞒大人,六月初三,是故人忌日,大人走后,薄言就去了郊外上坟。”
“这么说,这位故人还是个凡人?”
众所周知,对于安葬逝者,妖怪各族有各族的传统,鸦族会分食亡者尸体,狼族将死狼悬挂在山崖边,花族任枯木零落成泥,来年护佑小辈的花朵,倒没有哪个族是要立碑做冢的。
鬼面一副闲聊的语气神态,花薄言却发觉,鬼王似乎在套她的话,却也不敢怠慢,只得老实回答:“没错,是个凡人。”
“说起来……既只是凡人遗物,姑娘可知道狼妖为何要偷那物什?或许狼妖与姑娘那位故人有什么交情?”
花薄言摇摇头,似是难掩悲戚:“他过世多年,一生也只是舞文弄墨而已,哪里会认识狼妖,我听闻东海里巨蚌的宝珠磨碎了能治狼的眼疾,我那里倒是有几颗,也许天色暗,那狼妖偷错了也未可知。”说完她顿了顿,“东海那宝珠我已忘了是哪路仙家送的,我收着也没有用,其实那狼妖若直接和我要,同为妖族我又怎么不给呢,何苦要来偷盗。”
鬼面似是有些动容,开口安慰道:“姑娘也莫要太过挂怀,珠子又不是活物,能长翅膀飞了,京城就那么大点地儿,总归找得回来。既然珠子在我手里丢的,自然帮姑娘留意着。”
话说到这里,花薄言也无其他的话,只能道谢告辞。
鬼面这里几乎立即就收了怜香惜玉的面孔,眼角眉梢都吊着不屑:“几百年的小树妖,撒谎倒是一套一套的。”
烛九这才又恢复了人身,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在地上跺了一脚,附和道:“那当然,妖怪哪有一个好东西!”
鬼面听得失笑:“你不是妖?”
烛九把手往袖子里一缩:“等成了仙自然就不是了。”
鬼面默默地收了白袍,变作一身青衫,又是个俊逸公子模样,朝山下走去。
烛九赶紧跟上,又凑上去巴巴地问:“那树妖撒了什么谎?”
下山路清闲,鬼面也乐得说两句话,于是手里握了一只小孩拳头那么大的宝珠和他解释,“前几日我在她府上捉了个贼,一个狼妖,偷这个珠子,狼妖奇怪得很,为偷这破烂玩意十分拼命,那时候我刚跟她说完话,前脚刚出了正厅。但是跟狼妖打了半天,她这主人却像消失了一样。”
烛九也看出这珠子普通,但是听闻狼妖特特地去偷,还是从鬼面手里拿过来端详了一下:“不是说去上坟了?”
“客人前脚还没走就赶着去上坟了,没听说过死了这么多年上坟上的这么着急的。又说狼妖是要治眼疾偷错了,这是个青玉的珠子,莫说东海的蚌珠光色比这饱满锐利得多,连颜色都不一样,那日又有月光,怎么就能偷错了。”
鬼面闲闲地把手搭在了后脑上,忽觉这个动作有点熟悉,摸了摸头发又放了下来。
烛九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其他妖怪,闻言又有了新思路:“也许那死狼妖就是个色盲呢?”
“他那日根本就是不要命的打法,就算不知道对面是鬼王,交了几下手之后,你会为了治个眼疾从我手里抢东西吗?”
“我有病啊,那可不是二百五吗。”烛九揉了揉脑袋,又发挥了他的碎嘴子特长:“也许是个二百五死心眼子加色盲呢?”
一妖一鬼闲话着下山,早上的阳光尚带着温和的凉意,满山树影参差披拂。如果站得足够高,这世界除了光线变换就像静止不动,即使是白袍的鬼王,从上面望下来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人影。传说上古之神能坐而观想,天地宇宙变幻了然于胸,凡间一株墙角草也纤毫毕现。而如今伏羲,女娲和昆仑上神大抵都已作古,新晋的神仙却知下界众生最是劣根,最是轻贱,自然只是在云层上观人间好风光,俗世动荡焦虑大概不敌一片阴影的分量,女娲造的人,随手布施便足够他们感激不尽,有什么好爱护?
至于那个身姿怯弱的树妖有什么坚持,去了哪里,大约不被任何人看见,只在世间留了一缕即刻就消散的风。
京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传说□□皇帝打下江山后临时就着前朝都城定都,要举国上下最负盛名的风水先生勘测了快十年,才治完山理完水,定下了现在的都城,将皇城建在了城中龙穴处。
京郊于是有许许多多的小山包,各有各的名姓,夏天植物茂盛,山色秀丽得很,常有人来此踏青游玩,不过即使如此,在这山脉相连的蓊郁树林间,就算有一棵树以非比寻常的速度忽然长大,也大概没人会注意得到。
这棵树便在正阳山上,此山的半山腰是一片坟场,葬着数不清的人,有的立碑,有的只是在土丘上压一块石头。这里的鬼多半生前也没什么身份地位,也许地块不够用,还有人刨出旧坟来扔了新人进去,这些个肉身怕是横七竖八地躺得很不舒坦。此山的这个名字也多半是附近山民想借此抵抗一下山中死人的阴气。
蛇虫行之,草木也为毒气所钟,便长得乱枝横生,分外歪斜。此时,在一个墓碑旁边,一株挺拔的茉莉忽然抽节生长,顿时在一众奇形怪状的灌木里拔萃出群。它迎风舒展着,花叶低垂,乘着威风轻轻扫过石碑,似乎有绵绵情意一般。
仔细看去,那石碑也与旁的不同,清白厚实,悠远安宁,能看出当年匠人洗得极好,年岁久了,在蓊郁树丛中更加显得凉而深澈。上面瘦金体刻着一个名字:陶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