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面其实对妖灵的来历多少知晓一些，只是不甚详尽，也许最开始听说的时候也是来龙去脉一清二楚的，只是这几千年过去，遥远传说再一清二楚也被平常日子里一粥一饭磨得缺棱少角了。

他现在望过去，便看见那士兵之间也有所不同，有的只是和刚刚那士兵一样，像是无意识地发起攻击，有的却看着神思十分敏捷，后者怕就不是被妖婴上了身，而是已经开智的妖，混进了士兵的队伍里。

妖灵能实现完全控制的，只有未开智刚化出完整魂魄，甚至连宿主都没有的妖灵，而这些已开了智的，要么是被威胁了，要么是被许了什么好处。

那已开了智的，近处就有一个络腮胡分外显眼。鬼面看了看，似乎是个榕树精。榕树精化了人形，往往生来老态，这个倒已经是比较显年轻的。

烛九生平最不爱与人起争执，更不愿斗殴，此刻他望着那一群几乎望不到头的人，心里便有些打鼓。

他往鬼面身旁凑了凑，低声道：“大人，你不能看着相好的交代在这里啊。”

鬼面似乎听进去了，他看了看裴文德，一鞭子果断地抽上了结界，将那界域抽出了一条缝，将络腮胡并几个妖婴放了进来，自己飞身就朝络腮胡冲了过去。

裴文德本想把他抓回来，一手捉了个空，只好也跟着冲了过去。

烛九看了看那几个正在走来的妖婴，推了陆云轻一把：“壮士你上吧，我给你拿衣服。”

鬼面躲过了对面来势汹汹的一剑，一鞭子故意甩偏了几寸，卖了个破绽给络腮胡，果不其然，对方立刻一掌劈了下来。裴文德这里被一个妖婴缠住，就听得鬼面闷哼一声，软软地向后倒去。

裴文德赶紧一剑斩断那妖婴一缕黑气聚成的触手，也不管那妖在身后会不会突然发难，赶紧上前伸手揽住了鬼面下落的身体，一转身就已经穿了袈裟，手中剑变作了禅杖，将怀中人护在金光里。

再低头看时，就见这人已经昏了过去，脑袋靠在他身上，他眼睫微微抖着，皮肤边缘在阳光下几乎白得有些透明，这样看过去，竟是安静和荏弱的。

裴文德只看了一眼便举起禅杖打向了那个络腮胡，冷不防身后的妖婴一掌抓在他后心，指甲划在袈裟上发出瘆人的尖锐声响，那妖婴被万字金光震得飞出老远。

但是在飞出去的刹那，妖婴口中忽然吐出一缕黑气缠住了裴文德的小腿，又一缕缠住了他握禅杖的手。裴文德转眼看去，陆云轻正挥动着白练与一妖婴缠斗，怕是腾不出手。那跟着白无丘的年轻人……

自个起了个结界背对他们坐着，好像不愿意看这场打斗，好一副自欺欺人模样。

裴文德奋力一甩禅杖，摆脱了手上那缕黑气，又一杖打向妖婴，那妖婴吃痛收了嘴里黑气，裴文德却忽觉小腿方才被缠住的地方有被腐蚀一样的痛。降妖钵已经飞至头顶，络腮胡却像丝毫不受影响，又举剑杀了过来。裴文德一边手里推过一道金光，一边死死地护住怀里人。

此时就见眼前寒光一闪，那络腮胡忽然失了力，手中剑顿时脱手，人也倒下去。裴文德手中金光四散开来，像是满街飘满了无数金箔。他心下正疑惑就看见大片的黑气从众士兵身上委顿而下，身旁尽是兵器落地的声音，先前被附了身行为疯狂的士兵像失去了灵魂一样倒下。

又一道凛冽的寒光闪过，陆云轻白练里绑缚的一个挣扎的士兵也松了手，眼神涣散得歪在了一边。

那光仿佛当空一道能劈开万物的闪电，带着无穷的杀戮之气，光影过处甚至还存着一丝黄泉下的冷香。

裴文德心里猛然一震。

斩魂刀，夺魄斧，见者多半寿数已尽。

轮椅上那句预言再次响在耳畔：“白袍鬼王重现于世。”

待到他抬起头，就看见一人戴着金色的面具，满头银发飘拂，周围皆是散不去的冷意。

这便是鬼王。极污秽之地生出的极洁净之鬼，带着与生俱来的纯粹的残忍。

如果忽略那柄天地人神皆可杀的夺魄斧，白袍鬼王简直是轻盈而美好的。

他低眉时眼光澄澈如湖，抬眼又自带三分倨傲。身影简直像是云淡风轻地掠过了世间一切风华，仿佛花月美人皆为他一人而存，却又被他一视同仁地不放在心上。

这几千年皆平淡，许久没动过夺魄斧，一时间鬼面也觉有些不真实，那斧头起落之间，他竟有些耳鸣，对身旁事充耳不闻，心里却始终响着裴文德那一句：今日恐多凶险，白公子早些回家。

一句寻常叮嘱，鬼面不知怎的竟有些恍惚。

大概于凡人来说，凶险意味着受伤，死亡，而死是过奈何桥饮孟婆汤，黄泉路上永不回头，曼陀罗花开一个新的周期，自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不必提从前一句。

可是他生来住在黄泉下，人间百世和那无边虚无相较，不过如万花筒转动的一瞬，甚至连梦都算不上。

无怪乎此生不知凶险二字怎写。

只是那一瞬还没看全，丢开手难免不甘，鬼面这样想着，只是一瞬而已，只是新鲜劲还没过，只是看上的人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只是鬼王之身总还是护得住一个和尚。

他向那和尚行了个虚礼，转手起了个黑色结界，把一众妖怪扔过去，自己也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