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德偏过了头，还是替自己人说话：“师父也是无法。”

鬼面喝完茶咂了咂嘴，又摸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你们打哪儿得的这么个消息？抓小孩也太扯淡了吧，你确定不是哪家大人吓唬熊孩子的话被你们听风就是雨了？”他停了片刻，似还是心有不平，又补了一句：“鬼王又不是不孕不育，偷人孩子做什么。”

“缉妖司自然有可靠的情报来源，说是白袍鬼王现世，屠尽了全城童男童女。”

鬼面不以为然：“这也能叫可靠？这话就有问题，那你说鬼王自己要也是个童子之身，是不是还得自绝经脉来应你们缉妖司这情报？”还没等裴文德答话，鬼面就凑近了他，“赶早不如赶巧，既然鬼王都把话撂下了，人家要童男童女，和尚，今夜洞房如何？这样管他屠谁咱俩都安全了。”

裴文德几乎被气笑了，握着杯子看向他，眼里的光有些深邃：“未尝不可”

鬼面本以为这假和尚无论如何不会接这个茬，没成想被他拿话一噎，又给他看得心慌，忽然觉得这和尚换了身皮就像换了个人，那本来就寥寥的佛门的尊重一扫而空。他看着无法收场只得轻咳两声，眨了眨眼不看那和尚：“算了算了，是白某造次了，我这厢一向敬重出家人，风月之事还是应该等大师还了俗再做考虑。”

裴文德也顺着揭过了这一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先前说家中有病人，是怎么回事？要用药？”

鬼面此时早把家中有病人的谎话忘到了九霄云外，听他这么一问，忽地一滞，随即说道：“病入膏肓的人，只是拖着命罢了。家中有个哥哥，怕是半只脚已经踏到阎王殿里去了。”

鬼王可谓是坑蒙拐骗的一把老手，说这话时眼中瞬间就起了灰败之色，连带着声音也涩了几分。

且斩魂使本就是黄泉下的人，鬼面估摸着这也不怎么算骗人。

只是裴文德见他这样神色，哪里还能腾出神来分辨真假，身体前倾着险些就想越过桌子去抓他的手。

“什么病？可请了郎中没有？要什么药？我去取。”

鬼面本来毫无愧怍可言，只是图一乐呵地骗他，这时见他神色如此认真，竟此生少有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干咳了两声：“年前就死了，倒是不急在这一时。逢年过节烧点人参鹿茸也就得了。”

裴文德刚要发作他，忽见桌上桃木符猛然立了起来，飘在半空，近乎疯狂地旋转着。他眼神一紧，立刻握紧禅杖，转身走了出去。

鬼面跟上去的时候，就见满天云翳迅速聚拢，本来就沉到西山的太阳更加气势微弱，似乎眼看着云的颜色慢慢变深，显出几分老态龙钟的绝望。

一张夜幕很快就拉了起来。

全城桃木符隆隆作响，鬼面却还有站在城楼上看万家灯火的雅兴，似乎全然不把天上异象放在眼里，他转头看了看身边人的侧脸，笑道：“和尚，这是做什么？带我看你打下的江山？”

忽地一阵劲风吹来，就听得一只大鸟从头顶飞过的震翅声，裴文德本能地一把将鬼面捞在怀里，起了个金光罩。那鸟将爪子在墙上猛地一蹬，喷出一簇火来，只是那火虽来势汹汹，却被悉数挡在了罩外。

那鸟似乎动了怒，狠狠地在罩上一抓，又吐出了熊熊烈火。

裴文德要举了禅杖去挡，却见那火刚一出口就四散开去，金光罩也跟着消失了，逆着火势望去，那吐火的大鸟也蓦然无影踪，火星碎成了千万只金色的蝴蝶。大大小小地扑棱着翅膀，在黑云压城的漆沉的夜里，无光而自明，诡异又华丽。

裴文德尚未做出反应，怀中人忽地伸出一只手来，覆上了他的眼睛：“是幻术。”

他闻到鬼面身上几分冷香，身体小幅度地一僵。

但鬼面很快就收回了手，裴文德再睁眼时，就看见金色蝴蝶纷纷悬停在半空，宛如时间停滞。

与此同时，他手上蓦然一松，臂弯里空空如也，怀中哪有什么人。

“无丘。”裴文德无意识地唤了一声鬼面的名字，他知幻境里千万般曲折，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他拨开眼前静止的蝴蝶就要去寻鬼面，只见指尖过处，在透明空气中留下了一道细细的痕。

城楼空荡，城中也因戒严万籁俱寂。若不是还能看见世间灯火，此时望见那红袈裟奔跑在檐廊上，简直有一种荒莽天地间只此一人的错觉。

忽然，裴文德不知是在一片空荡里碰到了什么，指尖气息一滞，蝴蝶像被按下了开关，振翅而飞，纷纷围绕着他，用脆弱的身体撞击他，遮住了他视线。裴文德伸手去拨，蝴蝶却越聚越多。

那小虫翅膀翻飞，原本美丽得像一粒闪光的轻尘，现而如此近的距离，可以清楚得看见它们翅膀中间细瘦的，未出茧前作为蠕虫的身躯，竟显得十分凶恶了。

而裴文德袈裟上飘出的万字金光，竟然瞬间也变成了蝴蝶。他正心急如焚，不知如何破这蝴蝶阵，天边忽然飘来了一声笛，柔和而没有攻击力，像一个尾音，明明是器乐之声，却像是隐在了万物之间，毫不觉得突然，仿佛天地间合该有此一声。

那蝶群一滞，竟顺着音律一齐向上一个收束，自然而然地飞进了裴文德脑中，却像什么都没有穿过一样，裴文德顿时头上一痛，禅杖脱手，跌入了更深的境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