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渊博，男，二十八岁，博士学历，发际线稍高，小腹微凸，在菜市斜对面的师范学院里教数学。

钱渊博目前的职称是讲师。按照他目前做课题写论文的速度，他有望在大约十年后评上副教授；如果他愿意再努力一把，也许还可以带着“钱教授”的头衔光荣退休。不过钱渊博对这些都不怎么在意，因为他在八岁那年，就已经爬上了人生巅峰。

——具体而言，他在那年拿到了世界珠心算大赛个人冠军。

那毕竟是在二十年前，而他的老家在当时还是个闭塞的内陆城市，“世界冠军”的光环在当时自然分外耀眼。在他夺冠后的那几个月，仿佛有阵龙卷风扯碎了他原本的生活，把他刮到一片四面不着地的云上。采访的记者来了一拨又一拨——市里的，省里的，电视台的，报纸的……表彰会开了好几个。市里的兄弟学校争着请他去作报告，他就系着红领巾站在国旗下，面对着整个学校的师生，在时不时会发出尖锐的电流音的麦克风前朗读语文老师精心修改过的演讲稿。他的家人把标题上用黑体大字写着“神童”“天才”的报道从报纸上剪下来，和陈冠军领奖的照片一起仔细地贴到一个巨大的玻璃框里；只要有客人来，他们就把客人带到玻璃框前，一张张地指给他们看。这“盛况”过了好几个月才彻底消停。钱渊博的名字再次出现在媒体上，却是二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去年冬天，有家电视台在一档收视率颇高的综艺节目举办了一次珠心算比赛。在比赛中，那些普通人按计算器都要折腾半天的计算题，几位选手掐指一算就能得出结果，观众们的脚背都快被自己惊掉的下巴砸肿了。珠心算因此走进了大众的视野，观众们也难免想要八卦一把，那些心算高手是否会因为超强的计算能力所向披靡，从此过上非凡的人生？

“前冠军”钱渊博就这样成了第一个被记者挖出来的八卦对象。有个实习记者特地跑来采访他，还顺带着骚扰了一圈他的同事和学生。在那之后，一篇名为《一个神童的堕落》的人物专访火遍了钱渊博身边的朋友圈。

那篇人物报道里重点描述了钱渊博夺冠之后的人生是如何的跌宕起伏：他拒绝了珠心算国家队的招募，回归校园专心读书，初二那年就通过特殊考试进了某知名大学的少年班——那一年，全中国还不少大学开着少年班，专招各种天才潜力股。上了大学的钱渊博突然放飞自我，一口气挂了快十门课。就这样瞎混到第二年，该大学决定停办少年班，而钱渊博因为学分不够转入正常招生的院系，光荣退学。

钱渊博灰溜溜地回了老家，也不敢回家，而是没天没夜地泡在网吧里打游戏。按照他缺乏睡眠的程度，他极有可能在几天之内猝死，然后出现在标题为“少年连续打游戏XX小时猝死网吧”的社会新闻里。结果有个高中数学老师在里面找到他，硬要和他打赌比赛打游戏，条件是如果他输了，就得去上学。钱渊博被老师杀得抬不起头，从此洗心革面，规规矩矩地读书，又在离家千里的城市找了份规规矩矩的工作，周末偶尔去外面的补习机构兼职教珠心算。他低调得近乎自闭。除了上课之外，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窝在被同事们自嘲地称为“狗舍”的单身宿舍里，除非开会，不见同事；除非上课，不见学生；就连放寒暑假的时候也不回家。因此，周围的同事和学生几乎都没听说过他那段仿佛飚过山车一般的过去。

一时间，身边的同事见了钱渊博，总忍不住要八卦一句那篇文章是不是真的。他只得在朋友圈发了一篇措辞礼貌的回应，大意说自己这些年来踏踏实实地教书育人，虽然收入不高，以后绝无功成名就的可能性；但是他觉得自己这状态撑死了是个满足现状不求进取，用“堕落”来形容未免太夸张了。

报道和回应最终都转到了钱渊博的领导

——数学学院的院长倪建国的首页上。倪建国看了文章，当即打电话叫他去办公室见面。钱渊博吓得够呛，一路上都在琢磨自己是不是该更新简历重新求职了。谁知倪建国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钱啊，你的事儿我都听说了。我了解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咱们省还没有组过参加国家级和世界级珠心算比赛的队伍，要不我向上级打个报告，由我们学校牵头来组织，小钱你来当教练好不好？”

钱渊博再次被倪建国突如其来的热情吓着了。当教练？带学生集训，还要去比赛？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的——可是，钱渊博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说“不”这个字。

他转念一想，觉得倪建国大约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过几天就会把这事儿忘了，于是战战兢兢地说“好”。谁知过了几个月，倪建国又把他叫了去，满面红光地讲，上级批复同意了。倪建国说着手舞足蹈地画饼给钱渊博看：接下来，他准备借着全国家长都开始重视珠心算的这阵风，在数学专业加开一门系统的珠心算教学课程，让它变成专业招牌。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钱渊博去茫茫人海中捞几棵好苗子，组起队伍，参赛拿奖，把名声吹起来。

钱渊博彻底石化。因为他之前完全没想到上级真的能批，也没想到倪建国真的敢搞。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给几个有潜力的学生家长打电话。结果嘛……

钱渊博提着青菜鸡蛋走出菜市，忍不住想，那少年说的第二个字，在还没出口的时候是不是个“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