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渊博拧开灯,用脚踢上了门,拉过一把空椅子抵在门后。然后,他就那样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小得转不开身的厨房,开始做饭。
第一个把学校提供的单身宿舍称为“狗舍”的人,当然是在以“单身狗”自嘲。钱渊博觉得这个名字很贴切,却是因为宿舍的面积够小——他住的这一间连厨房带卫生间只有不到二十平米。钱渊博和同事们不一样,他不但不嫌弃它小,反而享受很这种被几面墙严严实实地包围在中间的安全感。整个世界被挡在外面。没有人可以随意地走进来,问他,你在干嘛呢。
在做饭的间隙里,总是会有那么几分钟需要等待。等饭熟,等水开,等锅里的汤汁变浓……他呆站在那里的时候,脑子就会开始自动计算一些记忆里残存的数字,比如某个楼盘广告上的售楼热线,某张传单上的优惠活动折扣。这个过程全无目的,毫无意义,却又仿佛呼吸,自然而然。他想象自己住在一个由数字构成的城堡里,而流动的数字会给他提供能量。这样漫无目的的计算一段时间,他就会觉得身体里名为“社交意愿值”的血条正在慢慢恢复。
钱渊博吃了饭,洗了碗,把房间里略收拾了一遍,终于储够了“给陌生人打电话”所需的精力值,给唯一一位表示还要再考虑考虑的家长打电话。
“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们还是决定不让Lilith加入省队了。老师您看,我们家Lilith每天放学之后都去补习班学习两个小时,回家还要做一个小时作业,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参加集训。我们查过国家队的做法,他们是每天放学以后用晚上的时间训练,那孩子们的补习班和作业怎么办呐?如果Lilith的成绩因为这个掉队了,我担心她以后很难追回来——对了,我还咨询过一个在教育局负责招生工作的老同学,问他们如果孩子在国际上拿了的名次,以后有没有机会保送进重点大学?人家说了,这又不是奥数不是奥运会,保送肯定是没有的;就算是国家队里那些拿了很多世界冠军的队员,也得离队了以后自己去参加高考才能上大学,那个冠军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嘛……我们做家长的,还是得为孩子的长远利益考虑,您说是不是?”
钱渊博原本在一张A4纸上列了一堆学习珠心算的好处,什么提高学生做算术题的速度啦,锻炼学生的专注力啊,反应速度啊,图像思维能力啊,逻辑推理能力啊……这下全被堵了回去。
因为在当年,他的父亲就是这样拒绝了国家队的老师。
就在他夺冠之后不久,一位教珠心算的名师专程来到钱渊博家,说想把他招进刚刚成立的珠心算国家队。结果他父亲客客气气地把人请了回去。
那位老师走后,钱渊博听到父亲这样对亲戚说:“都怪我没有事先问清楚。早知道拿了世界冠军也保送不上好学校,我是不会让他学,更不会送他去比赛的。”
钱渊博想着父亲的话,没再说下去。刚挂了电话,一条来自倪建国的未读短信自动跳到了屏幕上:“小钱,我联系了咱们市电视台,他们愿意趁热打铁,也学人家搞一次比赛。你赶紧把人定下来,我们省队首战,一定要把知名度打出来!”
钱渊博打开回复框,盯着键盘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招不到人这件事。
“院长,现在暂时没有家长同意……”
“院长,组省队的计划太仓促,要不……”
“院长,我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以胜任教练的工作,要不……”
他尝试了几次,最后还是把那些打了半截的话全都删掉了。
拒绝别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回,倪建国接着又发了一条:“补充,节目冠名商会给现金奖励,教练队
员都有,金额还未确定,应该不会少。你还年轻,要多多把握机会!!!”
钱渊博盯着那三个感叹号,忽然想起了菜市里的少年。那家伙,居然会为了赚十几块钱帮小学生写作业——如果那个传说中的冠名商给的奖励够丰厚,他会不会愿意去?
第二天下了课,钱渊博骑着小电驴直奔菜市场。看到少年还在听着直播写作业,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个……同学?”
少年照例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钱渊博心不在焉地拿了个茄子,假装好奇:“你帮这里的小孩写作业,一天能挣多少钱?”
少年一声不吭,钱渊博却仿佛看到他额头上写着四个黑体大字:关你屁事。
钱渊博觉得自己的“社交意愿值”遭到了一万点暴击。
他尴尬地沉默片刻,打起精神继续没话找话地搭讪:“你做题做得这么快,以前是不是学过心算呀?”
少年终于开口:“不买菜就走。”
“买,买——”
钱渊博只得又拿了几样菜,像昨天那样一一过称。少年照例秒算出结果,“三十二块四收三十二。”钱渊博掏出手机扫码,一气背出早就准备好的话:“我是省珠心算队的教练钱渊博,我们正在招人。接下来,我们会先去参加市电视台举行的一个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