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抬头。垂眼望下去,少女依旧嫁衣红艳,笑意婉转。乌黑大眼顾盼生辉,狡黠中更有万千温软情意。……这就是自己终生渴求的梦了吧。活着或者死去,若得执手相依,红烛清酒中唤一声……娘子。
鼻尖花香幽幽,熟悉到整颗心都跳跃着呼号着那个名字,碧瑶。但他不肯抬头。也并不再往井里扑入,就这么僵硬无比地维持着伸手探身的姿势,动也不动。乌云从遥远天际挪移而来,将满月半遮,少了月光,井中嫁衣鲜艳的女子,渐渐消失无踪。张小凡想要呼喊,却发现嗓子早已哽住,只能短促地发出半声呜咽……便就停住,他害怕来者若是听见,会被惊走。
他只觉得浑身麻木,不知是因为烈酒还是相思。恐惧在这十年里如影随形,失望永远比希望真实。直到那一天,那一片衣角,绝望带走所有念想。他的生命里,终于再没有任何温暖的光,照进来。
他已经习惯黑暗。但他没有能力承受,反反复复地被抛进黑暗里,永无转圜。就宁愿默默地待着,不求救赎。
空气凝固般胶着,后半夜月色清寒,满月井两侧,两道人影各自沉吟。终于,轻轻浅浅,有人在风中微微叹息。声音穿过十年岁月,却不带半点光阴痕迹,一如当年。
张小凡如遭雷击,霍然抬首。
乌云重重将朗月团团遮盖,此刻深夜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般地黑。却有光,从叹息之人鬓边柔柔晕开,是记忆里的光,浅浅白色,温润柔和。
伤心花所独有的光晕,宛如飘渺不定的云烟,将冷夜里不愿多言的来者轻轻笼罩。白色光晕中,那少女茕茕孑立,单薄犹如幻影。
眼中所见之人,让张小凡全身血液几要沸腾。他这将近三十年人生,眼前之人其实并没有留下太多言语、过多痕迹,但对他来说,她就是比岁月更为恒久地存在于生命里。存在于每一次的呼吸里,每一分想念起起落落,到最后都是同一个名字——碧瑶。
他很努力地想说话,但是声音完全哽住。他想挪动步子上前,想去碰一碰这近在咫尺的、刻在心尖上的人,可是,当他明明白白地看清楚她后,却生生向后退却几步。胆怯、恐惧、双脚仿佛被牢牢绑缚在地上,挣脱不得。
——玉白光晕中那位故人,身着竹青长衫,宽袍广袖,袖边领口皆绣以繁复尊贵的暗纹。褐色腰带将纤腰盈盈束起,挂着鬼王宗宗主所特有的青色令牌。乌黑长发只简单梳了个双平髻,唯一装饰,就是鬓边那朵玉白花朵。
伤心花中伤心人。前尘往事君应知。
张小凡费力地蠕动嘴唇,最终却是涨红了脸颊,泪水滚滚而落。他浑不知自己在哭,并且哭的那样难看。
——如果,心心念念盼回的人,已经注定不可能成为爱人。这半生流离失所,难道就换回个天意弄人?
碧瑶隔着满月井,默默看他。十年间,他在人间炼狱,自己则深陷冷寂冥狱。他与她,从前未有半刻真正属于彼此,而今后,亦无相携的可能。
时光从来残忍,再见面,那个少年,竟已双鬓苍苍。她不想说话,也不想转身。思念的太久,那一日父亲最后传到自己耳中的怒吼,她听见了。从此相思了无益。若说恨,并没有。若说怪罪,太疲倦。若说往昔今朝,俱是错。
哭的样子,还是那么呆。碧瑶几不可见地摇首,道:“少侠不去斩妖除魔,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句语声清脆,无悲无喜。听在张小凡耳里只如惊雷。血脉倒逆,血腥气直逼喉嗓,被他全力压了回去。喘了口气,只破碎地叫出那个名字:“碧……瑶……”
“是我。你别哭了。真难看。”说话间一方青色手绢隔空丢向张小凡。人却转身欲走。不愿再
做无谓纠缠。
“碧瑶,我在满月井里看到……”手绢带着女子特有的香气落在手中,轻柔绵软,张小凡忽然找回说话的勇气,向她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