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声音潮涌而至,鬼厉一时间接不上话,心内酸涩莫名。眼眶微微泛红,胸中亦开始血气翻涌。面前这个深爱的姑娘,虽然只肯给用背影相对,说出的话,恍然又如当年。是否可以奢望,无论前程今朝到底如何,她都会是自己的碧瑶。
然而,随后接着传来的语声,又将所有希望再次破碎,她不再笑,一字一句地道:“我用命换回来的人,亲手大破四灵血阵,为天下苍生。似乎,我怪不得这个人。我父亲因此人而死,我若杀他,显得过往情谊多么愚蠢。我不杀他,显得我对至亲血肉多么凉薄。”声音幽凉,却别无悲意。仿佛在心内打滚了太多次,这些句子。说出来时,终于完全失去了热度。连憎恨也无。
但鬼厉却听得字字诛心,张了张口,闭上。再张张口,还是闭上。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有这一条命,想要还给她。可是,她说,不恨。
而碧瑶的话还在继续,话里终于有了几许悲凉:“这个人,却又对我情深义重。十年间为我四处奔波,两鬓皆苍。我爱他,可该如何枕着父亲的血,终有一日在他身边安眠?我恨他,又怎么对得起这十年日日焦心,披肝沥血,直至两鬓苍苍?这爱恨之间,可还有别路可走?”说到这里,她亦觉得残忍,微微停顿,才道:“所以,我与此人,只能是过去永远过去,而后天高水长,我有我的路,他走他的道。愿我与他,真的,后会无期。”
语毕只觉冷汗涔涔,费力万分。她转过身,与鬼厉擦身而过。该说的终于说尽,此一生,不过如此。
鬼厉横身便拦,周身黑色气劲暴涨,噬魂红光吞吐,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熟悉的娇美容颜。他就这么盯着她,魔气四溢中,眼底却是全然的平静与清醒,面上不知该挂什么表情,最后只拎了拎唇,道:“你的路?什么路?”知道她并不会回答,他自问自答地说下去:“复兴鬼王宗?一统圣教?”他终于低声而笑,那笑声在幽暗夜色里,听在耳中就如哽咽般让人喘不过气。他就这样边笑边坚决地道:“听起来,就要杀很多人吧。我去替你杀。听起来,就要流很多血吧。我去替你流。十年啊,碧瑶。我什么都可以做,也可以杀尽天下人。我曾经很多次想过,只要你能活过来,杀了所有人,我都愿意。”
垂眸的少女被话惊醒般抬眼,乌黑双眸里,渐渐浮起一丝温软。但她咬着唇,不肯回话。
鬼厉哪里肯放过她呢?只把话说下去:“碧瑶,你不能再离开我。也不能再让我离开你。就算永坠阎罗,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都带上我?就算你要做的事,为全天下唾弃,没关系,我跟你一起。我只求……”他的声音低下去,不再坚硬,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只求,你的双手不要染血。天大地大,你还是我的碧瑶。”
——你还是我的姑娘。天真善良笑容甜美。会为一个包子笑,为烤熟的兔子腿就愿意许诺终生。为一个什么都不是傻小子,也愿意付出生命。碧瑶,我唯一所求。不过是你。
似乎被震撼,也是不敢相信昔年那个傻小子,今日竟能说出这样的话。青衣少女连退三步,在冷冷月辉下将他细细打量——眉眼依旧俊秀,却不再温和。棱角清晰,眼神看似平静,最深处却藏着无尽疯狂。玄色衣衫也比不过他此刻身上的黑色气息,但却半点没有入魔之意,仿佛生来如此。太清醒,连心魔都不敢相扰。她抖了抖唇,声音里已经带了少许怜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杀人?你往日心愿呢?”
鬼厉深吸口气,还是望着她,道:“什么往日?你可知道,你沉睡这十年,我做了什么,杀了多少人,我早就不是青云门里的张小凡了。血公子这个名号,你当听过了吧。”
为天地立心。天地不仁。为生民立命。挚爱陨落。为天下苍生。道玄剑下,何曾有过半丝怜悯?
何为正,何为魔?心有正则正,心入魔则魔!
碧瑶也看着他,那样的眼神,坚决的让她心颤。就如往日,为青云而战时,一往无回,倔强无比。哪怕被误解,被污蔑,被亲人责骂被师门驱逐。他也执着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那时,她拦不住。如今,同样拦不住。
她与他,就像两根注定交缠却又格外拧巴的线。一来一回间,已是十年生离。若过于执着别离,是否也是过错?
碧瑶心内微微迷惘。不再说话。只越过他向来路走去。走了一程,没听见脚步声,略略侧身,道:“公子不是决意效忠鬼王宗?那就请来喝一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