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璇那天回家之后一整个正月都没怎么出房门，郭永兴不知缘由，只以为她心里记挂着顾潜唐，听家下人说起初二那日顾潜唐还曾两次送小姐回家，便着人下帖子请他来家里叙话。可顾潜唐却总是推脱，只说有事节后再去公司拜访，就是不肯来家里。</p>

郭永兴只以为年下应酬多也没多想，可十五之后他去沈金城去家中做客，不成想在沈家瞧见了顾潜唐。</p>

几个小辈之间的事，沈金城全然不知，反而一脸欣慰地给郭永兴介绍顾潜唐，说是自己外甥女的朋友，这段时间常常来家里，甚至言外之意屡屡表示两人好事将近。</p>

这只能说是沈金城自己想多了，然而顾潜唐几次想要分辨不成，却又怕他多心。郭永兴这才明白原来顾潜唐几次拒绝自己到家中做客，根由竟然在这里。心里虽然遗憾，但他也知道顾潜唐对郭璇其实并未有过那种心思，此番便也作罢，回家之后更是拘着郭璇不再叫她没事往外乱跑。</p>

转年便是辛亥年，天干之辛属阴之金，地支之亥属阴之水，人都说这一年有兵戈之相，推背图也说这一年“海内竟无王，半凶还半吉”。</p>

时局果然尤为动荡，南方的革命党虽被连番镇压却还是渐渐做大，与之相对，朝廷大厦将倾摇摇欲坠。一直到八月间武昌终于爆发了起义，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革命党的新军控制了武汉三镇，在湖北成立了军政府，改国号为中华民国，耳后全国各地十几个省份宣布脱离清政府独立。</p>

短短几月，大清朝几乎改弦更张，只北京的紫禁城里坐着位宣统皇帝，叫人知道这还是皇帝的天下。而袁世凯当权，在小站练兵，又在京津两地抓捕革命党人，搞得人心惶惶。</p>

就这么着惶惶惑惑地又过了一年，春节刚过，宣统帝便退了位，孙文也辞了临时大总统的职，由袁世凯接替，便是北洋政府。</p>

大清朝没了，换了共和的政府，但到底什么是共和，却没几个人能说的清。这偌大的国家将要何去何从，自己在这乱世里要如何安身立命，这些都是百姓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的。每个人都只好任由洪流裹挟着，做出一副随遇而安实则无可奈何的样子。</p>

但生活还是有了些变化的，比如男人们纷纷剪了辫子蓄发，女人们也多不再裹脚缠足，平日里出来走动的也多了，好像真的在过新生活。</p>

政局上动荡，但日子总还要过，于大多数人而言没有战乱便是好的。天津因着离北京太近，时不时会有些暗杀刺杀，甚至抓捕乱党的事情，每每见诸报端，却也引不起太多波澜。毕竟百姓们只关心衣食住行，吃饱穿暖，旁的便是想关心也分不出余力的。</p>

这一年多顾氏的生意也受了些影响，却终究因着他把公司设在租界里，又和青帮关系良好，并没有太过艰难。反而因为多地隐隐有了割据的势头，那些军阀对于物资的需求都很大，反而刺激航运生意更加蓬勃。运河上依旧热闹繁荣，海运亦更胜往昔。</p>

虽然这几年顾氏已经稳稳地握住了天津整个航运业的三成份额，但在规模上却总是差了兴庆一头。不是他不想更进一步，而是新式轮船的研究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虽然投了许多钱，却依旧走了不少弯路，却只能继续买船买材料来试验。大把的钱打了水漂，想要扩展生意就困难了。</p>

好在他们做成了一台联合动力的汽轮机，装在了顾氏的货轮上，果然让航速提高了许多。然而还没来得及让他们高兴多久，顾潜唐就发现想要投产这种货轮，他的钱远远不够。</p>

“这样的汽轮机还不够完善，也许改进之后成本就可以节约很多。”</p>

陆又安说话时正蹲在一台被吊高的机器下面，手里还晃着一把钳子。他早剪了辫子，如今短发留成中分，配上鼻梁上那一副圆框眼睛，倒比往常多了几分儒雅的书卷气。</p>

这话是冲旁边正翻书的顾潜唐说的，只是船厂里太嘈杂，他看书又专注，并没听见。如今是夏天，顾潜唐穿着短袖的白衬衫，黑色的长裤，头发剪得更短，自两鬓处向上都剃得薄薄的，头顶的短发自额前向后拢着梳起，看起来利落又帅气。</p>

陆又安见他无动于衷，干脆拿钳子敲了敲头顶的机器，“叮叮当当”的声响引来周围工人一片侧目。</p>

顾潜唐循声抬头，走过去低头看他：“怎么了？”</p>

陆又安撇撇嘴，站起来拍了拍浅灰色的长衫：“跟你说话，我的意思是你现在不要急着想节约成本，咱还是好好琢磨一下这个设计，我觉得改进一下成本自然就节约了。”</p>

顾潜唐绕着发动机转了一圈，沉吟道：“现在还是卡在了那个减速器上，若是这个东西能做好，机器的寿命就能延长，对其他部件的要求也就没那么苛刻了，那样里外里成本就是减少了。”</p>

“可手稿里就缺减速器这页，咱都琢磨几年了，能做出来就不简单了。”陆又安叹了口气，“可不是谁都是你爹那样的天才。”</p>

顾潜唐没说话，转身绕到另外一台机器边，对照着手里的书本细细地看起来。</p>

陆又安凑过去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惊讶道：“你不是说这手稿珍贵，不能随便拿出来看的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