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寂寥,只有门口的桃花开得潋滟,枝桠浓密,似乎被人好好修剪过,给这个冷清的院子增加了几抹生气。
老婆婆神色倦然,眯着眼睛似在假寐,嘴角却始终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好像什么都不在意的摸样,若不是那瘦弱的满是褶皱的手一直在把玩着一把骨扇,宋瑶真的以为她睡着了。
那把骨扇做工精巧,枝节纹路细腻,扇面的图案浓烈炽热,繁花似锦。
站了许久,这大家闺秀的身体似乎格外娇弱,不一会便乏了。
宋瑶腿站的实在有些麻,她四处瞥了瞥,不远处的桃树下搁置着一个木板凳,她锤了锤麻木的腿,跑到桃树下取了凳子,用手擦了擦灰,放在老婆婆的竹藤椅旁边,想继续听完这个有些神奇的故事。
桃花的花粉,搔痒着宋瑶的鼻子,像针扎一样往鼻孔钻,她无声地打了个喷嚏。
老婆婆恰时递给她一条手绢,等宋瑶接过道谢时候,老婆婆的那个故事如她期待的那般,又继续讲了下去......
第二天夜里,少女等着家人都睡着了,蹑手蹑脚地打开了房门,想要溜到院子里吹吹风。
也许怀着侥幸的心思,她溜达着溜达着又靠近了后墙,似乎想再见那个神秘非常的男孩子,想再听听那些有趣而不枯燥的故事,这可比夫子口中的“之乎者也”要有意思得多。
等了许久,墙头再也没有出现那个眯眼笑的男孩子,少女大概觉得有些失望,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响在耳边,少女明明都转身了,鬼使神差般,又满怀希冀地转回头,似乎急急想要确认——
靠近后墙的那棵桃树粉粉嫩嫩,桃子结满了整个枝桠,还没有结果的桃花花瓣慢悠悠徐徐地落了下来,甚至有一瓣落在了少女的鼻尖。
月盘照空,洒下薄薄的银纱,静静的院落融在清润的月光下,大地宛若镀了银。
男孩子踏碎一地白银,从墙头轻巧地翻了下来。
他一袭墨绿色的纹服,更显身材修长,袖口嵌的金丝明亮。
少年踏月而来,面覆桃花,眼若星辰。
待他靠近的瞬间,少女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荷花的清香,湿漉漉的香气,配着男孩子温润的眼睛,少女心如擂鼓,一时间有些慌乱,她下意识想要远离他。
男孩子见少女退缩也不在意,他闲庭散步走到了桃树下,轻轻一跳便上了树,坐在桃树上,粉红色的果实映着男孩子的脸泛起淡淡的绯色。他漫不经心持着一把玲珑骨扇,甩开扇面,慢悠悠地扇着风。
似是扇够了,男孩子低着头看向少女,见她慌忙无措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他微微歪了歪头,勾起唇角,道“...你...你跑那么远做什么?不想听故事啦?”
声若凉月,慵懒又带着一丝沙哑,似乎只要说话就可以让人迷了心。
少女仿佛陷入一场大梦 忽而突然惊醒,看着男孩子似乎要乘月离去的样子,急忙叫道:"...哎...哎!听,听!"
她转身朝院子里望去,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终于在墙边找到了一只板凳,急忙搬来树下坐好,仰起头看向男孩子,脸颊微红,眼睛里全是期待,看的男孩子眼睛里也亮晶晶的。
“从前,有个村庄,村民大多都不识字。在某一年里突然连发地震旱灾,稻田颗粒无收,村民们苦不堪言。
村长和支书为了更好地管理村庄,不让村民闹事,某天佯请了一位"巫师",想要让他给村子做做法。那巫师头戴野兽牙饰,衣服下端围着一圈野禽羽毛
,是那时候标准巫师打扮,这让大字不识的村民对他满腹崇拜。
巫师作完法后说,‘村中之所以出现天灾人祸,是由于祭祀不忠,使得乌河河伯震怒,降下灾祸。要想化解,便要每年正月十五时向河中扔下四个五六岁的孩童,河伯吃的尽兴了,便会庇佑村中,风调雨顺,人民安康。’
说到这里的时候,少女惊讶地叫了一声,眉飞色舞地打断男孩子,道“哎呀,这个故事好早以前我听说书人讲过!没新意得很!!最后是不是坏人得了恶报,然后真相大白是不是?”
男孩子对少女的失礼没太注意,轻轻笑了笑,瞥了一眼树下的人。他见她眸光潋滟,脸颊粉扑扑的,无意间勾了勾唇角,没对她的问题做是或否的回答。
那村中人此时对巫师的话深信不疑,极力促成此事。在他们看来,几个孩子的性命只要能够解决眼下这个大困难,舍弃了便也无关痛痒。可村中也有读书人,不信妖鬼蛇神,笃定这个不靠谱的巫师在胡说八道,极力反对。可惜寡不敌众,这个残忍的方法在第二年依然如期实行。
奇怪的是,第一年投下去的孩子,居然真的有了用处。第二年一场春雨轻易地缓解了旱情,一整年都风调雨顺,来年粒粒丰收,村民又看到了希望。
村长和支书心里明明知道那个巫师随口乱说,却不管不顾,任由这个草菅人命的祭祀发展。因为他们在这其中闻到了铜臭气,觉得有利可图,可以任意敲诈......
可惜好景不长,年年月月下去,村里的孩子被扔的差不多了,村民怕之前的天灾人祸再次降临,纷纷逃难,一时间村中人口少了一半。逃出去的读书人第一时间将这庄诡事报告了官府,才发现是一场骗局。
少女静静坐在树下,饶是早已经听过这个所谓“老套”的故事,却没有耍一点小脾气,安静地听完,半晌才道:“大哥哥,你说的这个故事,到底是真是假?”
男孩子看了少女许久,将她的动作神态尽收眼底,笑颜盈盈。他伸手摘了个桃子,咬了一口,反而不急不慢地问:“故事而已,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少女仰起头,呼了一口气,涨红了脸,隐隐有些怒意:“若是真的,那些父母官真是畜生不如!嘴上说着好听,手下却干着强盗才会做的事,真让人气愤难耐!!”
男孩子大概第一次看见这个文文弱弱的少女发怒,似乎觉得更加有意思了罢。他无奈扯了扯嘴角,安慰道“...好啦,这只是个故事而已,不用太在意。”
“......这真的是个虚构的故事吗?......可我为什么觉得你比说书人讲的更加......”
男孩子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对着少女眨了眨眼睛,笑道:“......更加残忍?更加变态?还是,更加让人信服?”
“呵,谁又知道呢?”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到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几片桃花花瓣顺着他的肩上滑落,长长的墨发在身后渲染开,像一篇水墨画。
他看着少女道:“你该歇息了。”
语气毋庸置疑,音调低沉而沙哑,像是和落花一样轻飘飘,听上去有些乏累。
月光下的少年,茕茕孑立,衣服后摆被夏日的暖风吹的沙沙响。
少女愣愣地望着这个宛如谪仙一般的人,等到男孩子翻到了墙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大喊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你明天还...还来吗?”
听罢,男孩子停了动作,回头定定地看着少女,脸上露出那种正经的表情来,嘴里却说出轻佻的话。
他反问道:“...那小汤圆儿...你希望我来吗?”
或是被漫天桃色迷了眼,或是被夏日的微风吹乱了心,此时《女德》《女戒》统统都被少女抛到了脑后,话没经过脑子 ,自然而然就说漏了嘴。
“...我当然希望你来!”
说完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有悖于礼仪的话来,一时间脸如番茄。
男孩子微微侧着头,看着月亮一会儿,而后像是预料之中一样,看着少女,略微点了点头,道“...小隗......我的名字。”
然而男孩子并没有明确答复明日是否会来,只是轻轻笑了笑。
话音落下,墨绿色的衣袖一甩,洋洋洒洒地翻下了墙头,墙角又响起细微悉悉索索的声音。
次日,在少女忐忑不安时,男孩子果然如约而至。
眼前的少年身着青色云绣直身长衣,身如绿竹,修雅隽永。如初见一般,手依然执一把骨扇,扇面花团锦簇,持着扇尾的手指修长如瓷,指节分明。
似乎两人都心知肚明,他坐在桃树上,少女无言搬来一张板凳,眼睛闪闪地往树上看,满眼是急迫的神色,想要继续听他讲那些在别处看不到的故事。
男孩子薄唇微启,眼角全是笑意,那段往事早已成型。
“江南水地,鱼米之乡。那里有一条常年奔涌流淌的安月河,水产富足,每逢盛夏,莲花争奇斗艳。荷叶绿意盎然,荷花粉嫩清香,引得蜂蝶争相盘旋授粉,真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江南人大多懂知足,明进退,守着上天的恩赐,按时捕鱼,水产更是一代代更替不休。
河水循环流动,每年在支流处都会混进来其他溪流湖泊的鱼虾。某天,清澈见底的河水像往常一样循环奔涌时,混进来一尾赤色锦鲤。红色鲤鱼很多,但是那种尾巴如烧着的火焰一般炽烈的赤红色却是鱼中稀有。
果然,那不是普通的鲤鱼,而是一条有一千年道行的鲤鱼精。鲤鱼精在修炼时被水冲下,顺着浪潮涌进了安月湖。他瞧见这里鸟语花香,民风朴实,便也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继续修行。
若是这鲤鱼精安分守己,不问世事也还好,可他活了许久,觉得寂寥,每天早晨悄悄浮上水面,躲在一旁,偷偷地看着河面上人们忙碌的身影。有时因为打渔时遭遇浪潮,渔民跌出船,他还会用法术暗暗地救人。
江南渔民三番几次死里逃生,都以为走运,遇见了神明相助。
日子如流水般悄悄过去。一天早上,当那条鲤鱼精再次游上水面时候,小荷才刚露尖尖角。远远地,他听见一抹歌声,像是银铃摇动,伴着笑声,好像花瓣落在高脚杯上,若即若离又清脆悦耳。
他一会悄悄把头露出水面,一会又埋入水下,往复不休,凉风习习,他的心跳得格外快,他想他的脸应该也是红的不像话了......可是他本体就是泫红的颜色,自然是看不到羞怯的红。那鲤鱼精活了一千年,头一次动了凡心,上一次被歌声迷住,还是四百年前中了那只可恶的海妖的陷阱......
随即他摇摇头,似乎不认同刚才的想法。他自言自语道‘这是最纯真的人类啊,他们的心如此澄澈,怎么能和肮脏的海妖相提并论呢?’
年轻的渔女的歌声明朗,笑颜如花,悄悄拨动了鲤鱼精的心弦。于是他每天都会早早浮出水面,期待能远远瞥一眼那个渔女,听听那世间最纯美的歌声。
晃眼几个月,鲤鱼精越发春心萌动,不想再远远地看着她了,他想和她说话,听她为他近身歌唱。
终于有一天,等着渔女靠近莲花,他觉得她似乎想摘莲蓬,似乎受了魔障般,他悄悄靠近......
忽而叶茎一动,水中隐约闪过
一张陶瓷般的脸,渔女莲蓬没摘到,反而一声惊叫,引来了围观。
鲤鱼精见此,又羞怯地把身子溜进了水里,怕惹人怀疑他是妖。过了许久,他才以原形将头探出一角。
莲花掩映,只她一人,正坐在小船上,专注地拨着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