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精稳了稳心神，用自己引以为傲的尾巴拍了拍水面，水花四散间，他衔着一支莲花游了过来，半浮出水面，衔着莲花茎尾举得老高，不停往上蹦着，想让渔女发现......
那渔女其实早早便发现了，开始是有些害怕，才惊叫的。小时候听人讲，在规模稍大的河湖，跟海一样，会有海妖出没。刚刚的景象，虽有些惊奇，却不见恶意。这尾好看的锦鲤叼着莲花，似乎急切地想讨她欢心，她微微一笑，便伸手拿了那支莲花，顿了一会用手靠近锦鲤，试探着想摸摸它......
鲤鱼精见状，以为她要捉他，下意识地一甩尾巴，躲回了荷花后面。过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眼睛湿润，呆呆地望着渔女，似乎受了千般委屈。
渔女知道他不是普通鱼类，便没有想捉他的意思，她靠近船沿，小声道：‘嘿！别害怕！我不会捉你的！......话说你是鱼妖还是鱼仙啊？’”
渔女嗓音如珠玉落盘，清新淡雅，带着不染世俗的荷花香气。
鲤鱼精在莲花后又化作了人形，羞答答地像小媳妇般拿着一片莲叶游着靠近小船，支支吾吾道‘我...我是鲤鱼精....但我不坏，我是个好妖！’
那鲤鱼精化成的人形皮相非常好看，脸庞明净如玉，发如墨石，三千青丝，被水浸软，飘在水面上。他终究还是不自信，怕她嫌弃他，用法术将脸颊上的赤红的鳞片遮住，遮不住的鱼尾在水下害羞地摆来摆去。
那渔女觉得这只鲤鱼精可爱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边笑便道：‘嘿！好妖！你叫什么名字呀？’”
鲤鱼精听到这话开心极了，连着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他道：‘我...我叫红尾......’
渔女透着水面向下望去，只见他的鱼尾红盛烈焰，妖艳却不媚俗，不由夸赞道‘这真是一条无与伦比的尾巴呀！’”
雾气弥漫，莲香撩人，船角摇曳之中，恍若梦境，总给人不切实际之感。
那渔女得了空，每日都兴奋地往河上跑，争着要去采莲蓬，红尾也每天准时和她在莲花旁边相会，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像话本子说的那样，一人一鱼均心思暗动......可惜人妖殊途，长大后的渔女明显有了心思，而种族界限横亘在她的心中，像一根刺。
好景不长，渔女的家中作为顶梁柱的父亲常年在海边捕鱼，劳累之下一病不起。急病求医，看病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身为长姐的渔女自然而然挑起了家中的重担，只是脸上再也没有露出初见时那无忧无虑的笑容。
反而，她更加卖力打鱼贴补家用，和红尾见面的次数一次比一次少。
夜露微沉，冷风习习，渔女一个人担着两萝筐的鱼虾河蟹往城里走，想要尽早占了摊位卖鱼。卖完鱼后，她数了数手上的铜板，少的可怜，根本不足以填补家中经济漏洞，面上更愁。她挑着扁担往回走，恰巧听到有人在议论。
传闻有个姓徐的落魄少爷家中败落，没想到却偶然得到了一只百年道行的花妖，他毫不犹豫将她卖给了除妖师，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财富，从此东山再起，富甲一方。
渔女像被棒槌狠击似的，脑子嗡嗡响，头脑一片空白。她隐约记得他和她说过他是一尾有着千年道行的鲤鱼精。
于是她暗暗思衬道‘若是将红尾卖给除妖师得了钱财，父亲的病也能好了吧？母亲和妹妹也
不用四处奔波，看人脸色却拿着微薄的收入，自己一家还能过上好日子......这真是一笔非常合心的交易啊。’
她犹豫再三，还是上前询问了那谈论的两人。而恰巧其中有一个人就是除妖师，听说有千年锦鲤，喜不自胜，眉眼间全是贪婪的欲望。
他为了取得渔女信任，先给了渔女十两纹银，又给她一把除妖的短匕首。他说‘只要你把匕首捅进那个鲤鱼精的身体，他绝对动弹不了伤不了你。你再把这只匕首剜进他的丹田取出妖丹给我，记得要使劲扎进去才能挖进丹田。拿了丹，我就给你一百两纹银。’”
渔女虽然喜欢红尾，但长时间不见面，种族差别让她的爱意早已褪了色。她伸手掂了掂十两纹银的重量，简直呆了，她活了这么大也没见过如此规整的银两。她继而又想到自己病入膏肓的父亲，每天以泪洗面的母亲，食不果腹的妹妹，终于狠下心道:
‘红尾只是没了内丹，又不会死。而父亲只有一个，家里已经如此困难，红尾这个妖怪，本就天理不容，牺牲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渔女不知道，此时的她早已不是那个眼眸纯真的女孩了。她满眼疯狂的神色，再不见纯真出尘的模样。她取了匕首，兴冲冲往家里走去，驾上船就往约定的地点划去......”
晚间风声瑟瑟，早已过了约定的时间。渔女在水面上大声呼喊着红尾的名字，红尾高兴坏了，他忙化个人形，为了给她留个好印象，他还悄悄在水面上照了许久。又怕惹她不悦，又摘了朵最美最嫩的睡莲。他还开心想着，若是她生气了他便用睡莲好好哄哄她，他的阿菱其实心肠特别软特别软的啊......”
他根本没有发现渔女之前的刻意疏离。
毫无意外地，等着他的，不是喜笑颜开的脸庞，不是温润细腻的小手，而是一把血淋淋的匕首，直直插进了他的腹中。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满眼都是不可置信，心疼远远大于□□的疼痛，他想问问她为什么，还没张口，匕首被渔女抽了出来......
彻骨的疼痛卷起，满身血迹，红尾见她抽出了匕首，痛苦地扯了一抹笑意，忍着深入骨髓的疼痛，定定地看着渔女。
第一刀落下，他站着一动不动。
第二刀落下，他眉头皱起，依然没动。
第三刀落下，他身形晃了晃，咬着牙，嘴里溢满献血，血液顺着嘴角一滴滴留下。
第四刀落下，他踉跄了几步，却又扶着船沿挺直身子向前，刀子在腹中扎的更甚。
第五刀落下，他的身子因为剧烈的撕裂感抽搐抖动，浑身上下全是鲜血，鲜艳的血液通过丹田一大波一大波地涌出，在船沿上汇聚，丹田被刺的一塌糊涂。
......
第一百刀落下后又抽起，痛感渐渐麻木，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他的眼睛几乎都被湿热的血糊在一起，却甚至还在想着，‘她是爱我的，她绝对不可能伤害我的......’
渔女满眼都是疯狂的血腥，哪有半分理智可言。迅捷的刀光映着红尾错愕的双眼，密密麻麻的刀锋朝他腹部扎过来。她一边捅一边嘶喊‘丹田呢？丹田在哪里？......妖丹！你说啊！妖丹在什么地方！’
鲜红的血液迸得她满脸满身，她毫不在意，眼中早已没有一开始的眷恋爱意。她一次比一次扎得狠，锋利的刀尖在红尾腹部深处使劲剜剐，似乎想把连着妖丹的肉一起切下。
红尾痛的脑子在尖叫，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这是一把专门除妖的匕首，他的法力完全失灵，可是就算这样，他依然没有想要伤害她。他手中的莲花花瓣沾了大片大片的血迹，由纯洁的白色变成了惊心的红，
花瓣一瓣一瓣地脱落。他痛的瞪大了眼睛，终于抓不住莲花，像破旧娃娃一般.......花掉进了水里。水面的血色一波一波向远处蔓延。
......
渔女扔了匕首，扑了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冰凉的眼泪顺着眼眶，一滴滴打在船沿上。她用满是血迹的手顺着刀痕狠狠抓了进了红尾的丹田。
那是一只小巧的手，白皙柔软。而现在这只无瑕的手，顺着碎肉在腹部横冲直撞，似乎都能搅碎了每一块血肉。
终于，渔女终于抓到了妖丹，眼底血丝吓人。她深呼一口气用力死命一拽，千年修成的妖丹被她硬生生扯下，在她手上发着惨淡的红光。
红尾半眯着眼睛，勉强维持住身形。他不停咳着血，撑着船身，他本就灵力不支，还死活不愿意让渔女看到脸颊两边的赤红鱼鳞。
见她停止进攻，他面色一喜，心里雀跃道‘她还是爱我的，她只是有苦衷，她不是故意的......’
咣当一声，似是捅刀捅得累了，渔女甚至没看红尾一眼，欣喜地拿着妖丹昏倒在了船上。
红尾千年修为毁于一旦，刺骨的疼痛，如成千上百只蛇鼠虫蚁一起在丹田处啃咬，密集的丝麻，直入骨髓，让他冷汗直流。
正值夏天，却让他身处冰火两重天。
灵力终于维持不住，他一跃跳进了水里化了原形，嘴里漫起一股苦胆的涩味。
“......为什么，是苦的呢？”
最后，他看了一眼天空，晚霞密布，随即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陪伴了他十年的小女孩。他甚至昨日还在幻想，他的阿菱长大了，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而今日命运给他当头一棒，他终究等不到了。
看了一会，他似乎想把女孩子的容貌刻在心里。他的元神枯竭衰弱，没了妖丹的维持，元神干瘪如枯草。
他叹了一口气，似乎明白了缘由，又似乎不明白，喃喃道“......你不知道，一个妖没了丹，是会魂飞魄散的么？”
最后，他自嘲一笑，亲手捏碎了元神，燃烧最后的灵力，将那叶小船推回了岸边。而他自己却如失足的人一般，直直沉进了水里......”
等到男孩子从思绪里抬起头来，他发现少女的眼睛肿如蜜桃，一答一答地抽泣，眼泪落得衣襟上全是，看起来格外滑稽。
少女抹着眼泪，一抽一抽。边抽边问:“......那个红尾最后是不是死啦？！......他为什么这样傻！！！”
“傻为什么你觉得他傻呢”男孩子问道。
“为什么他不躲！他不知道几百刀下来自己会死吗？”
“谁知道呢？”男孩子耸耸肩膀，好像无所谓道“反正对人族来说，妖怪就应该赶尽杀绝，是本不应该包容的种族呀。”
男孩子看着少女声泪齐下，说不清的狼狈，抽泣声盖住了男孩子说的话，或者说，她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带着哭腔，少女不死心，又问“你说，红尾真的死了吗”
男孩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似乎是怀着作弄的心思，他语气沉重地说到:“那他肯定死地透透的啦！你见过没了妖丹，元神枯竭还活着的妖吗？”
少女抽答答，一本正经道“我没见过妖怪。”
随即她听到了男孩子的肯定的回答:红尾死透了，顿时泪如泉涌，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什么也要让男孩子把这个结尾给改掉。
男孩子无可奈何道“唉，姑奶奶！你可是大家闺秀好不好！！好歹哭的好看一些啊！”
没想到少女听到这话哭的更凶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止都止不住。
男孩子给她闹得实在没办法，像泄了气的皮球，最后无奈妥协道:......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刚才是骗你的。那红尾其实并没有死，被人救了。只是妖丹没了，他只好重新修行，修为远远不如以前罢了。”
少女听了这个回答，似乎满意了许多。她擦擦脸，泪眼朦胧地望向树上，问道:“你说，红尾当时被那渔女捅刀会不会特别疼啊？”
男孩子一愣，手下意识又抚上了腹部。在他的丹田处，纵横交错地覆着几十道又长又丑的疤痕。他想了想，似乎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直到少女以为不会再听到他的回答的时候，一抬头便撞进男孩子眼中。他眼底含笑，眸光深沉，嘴角漾起弯弯的弧度。
他笑道:“其实......也不是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