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台旁的四角小亭,在数百亡灵麻木的凝视中。
孟秋伊在他耳畔,将前缘缓缓道来:“墨客,你前缘未尽,饮了这忘川水,又有什么用呢?”
听了此言,公子卿苦笑,不免想起望乡台惊鸿一瞥,最后瞧见的画面。
那是他执拗了三千年的桀骜不逊的起点,也是他心染红尘,知晓长生苦楚的伊始,更是他折断一身傲骨,坚决摆脱却又心甘情愿,深陷囚笼的业果。
他思了三千年的心魔啊……
——九十九天阶的尽头,只有一个月华。
公子卿猛然清醒,冷汗湿了衣裳。
痛感刹那间爆发,他不愿察觉,阖眸,平息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的惊慌喘息。
数百种药草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并没有让他皱一下眉,甚至千流霜端来的药,他也是闭着眼一饮而尽。
玄衣书生阖眸,不去理会千流霜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只是轻轻地,慢慢地道了句。
“沧陌,现下几更了?”
“未时不到一刻。”
药兮答得迅速,公子卿隐隐听见外屋些许嘈杂。不久后,里屋的珠帘被撩起,里屋药味儿更浓了些。
一旁的千流霜无所事事地蹲在地上,逗弄一条竹叶青,时不时瞥一眼静卧床榻之人。
就怕药兮一个没注意,把人弄回冥界陪崔珏下棋了。
“你的神魂碎裂时间太久,留在体内会损耗元气。我将剩余神魂缝缝补补,重新制成一个半神。”药兮把脉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瞥了外屋眼,道。
千流霜听闻,惊愕地瞪大了眸,停止逗弄竹叶青的行为。
她几步窜到公子卿身边,将灵力输入病患体内,试探性寻了寻他体内残余神力。
一丝也没有……
“这种方子邪得很,你从什么邪门歪道里看来的?”
“呵。”
药兮不屑冷哼:“我十岁修诡谋之术,不曾遇见难医之症,别说简单缝魂一事。若时间充裕,我能让天下医师都见识到我诡医名号,并非浪得虚名。”
某病患任由二人折腾,鎏金色的眼瞳氤氲开一片笑意,朝药兮和千流霜道谢。
千流霜把头撇开不去理会,药兮用银针封住穴位,蹙眉,欲言又止。
公子卿仰头瞅她。
药兮深吸一口气,勉强忍住一探究竟的欲望。
斗篷底下,诡医的唇色苍白得有些可怖,千流霜抛玩匕首的手顿了一顿,就像知道药兮要说的是什么,脸色也严肃起来。
“缝魂之术,九死一生。若败,你将被魔性反噬,心魔环生。”
药兮回想起那夜气若游丝的墨客星君,不免有些心惊。
一身深可入骨的伤口,一碰就血流如注,加上岌岌可危的神魂和兴风作浪的魔魂,葬凤楼八十玄锁和青丝玉雪留下不可磨灭的灵魂创伤……
若不是墨客星君在她最落魄的岁月里施舍恩赐,现在哪有诡异药兮?
或许轩沧陌只是江南大户人家朱门外一具饿殍,尘归尘土归土。
这个烫手山芋她最终还是接下了。
草药用了数千株,才勉勉强强吊回一条命。她不眠不休回想医术法典,枯坐一日一夜,终在破晓天明间,想起一段话。
——缝魂之术,当归三饯,风易浅青二两,冰霜幽兰九株……
她按医书所写,划开魂魄,小心翼翼取出剩余神魂碎片,将其冰封在九幽瓶中。
神魂一旦离体,剩余一半的魔魂没了顾虑,开始肆意吞
噬他剩余一半的经络。
不等千流霜将其压制,公子卿额间徐徐出现九瓣朱砂红莲,暗藏体内的业火瞬间燃起,呼啸着与气势汹汹的魔魂缠斗一起。
不过一炷香,凤火取代神魂之位,与平静下来的魔魂共分一体,显占上风。
这样的结局,纵使药兮见过太多疑难杂症,此刻也无从解释一二。
“告诉我,墨客……”
药兮揭下斗篷,指了指角落里凌乱的上古秘术,她的面容不带一丝血气,宛若将死之人,一双眸却亮得惊人。
“你不过一介凡生,为什么会有凤君血脉?”
病号被问住了,准备揭过这个话题。
熟料医者并不好糊弄,药兮反应极快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丹药,此药药性极佳,没过几秒,公子卿就感觉一股凉意爬上脊柱,冷得他狠狠地抖了三抖。公子卿转了转眼珠,冥思苦想怎么把这事糊弄过去,正在苦恼之际,他对上一双冷冽的眸。
医者露出和善的笑容,实则一副皮笑面不笑的模样,卓卓逼人:“星君想好怎么糊弄我了吗?嗯?”
十足的威胁味。
公子卿:“……”
他敛眸,长而翘的睫羽投下两道阴影。随着主人颤抖而扑朔,如羽毛轻扫心间:“凤族皆称,凤小主被某所杀。凤小主是凤君姊妹的嫡系孙,某……有凤之血缘也不足为奇吧。”
公子卿云淡风轻,可这番话里,包含的内容让人为之胆寒。
药兮蹙眉,下意识想反驳。
书生睁开眸,鎏金色的瞳孔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个遍,他无奈道:“某也觉得此话漏洞百出,不信又能怎样,某若说,某也不知情,沧陌你会信吗?”
自是不会相信分毫。
千流霜意识到什么,她踢开脚边烂如草绳的竹叶青。伸手捂住药兮的嘴,制住医者接下来要道出的话:“尊上前几日经历缝魂禁术,方才清醒,此刻定累及,诡医何必揪这一时问话呢?况且,外屋留谨然应付伞青瓦,不免太过尴尬。”
她似有所指,提醒药兮外头还有个千颜神君。
卿氏谨然乃公子卿碎裂神魂缝补而成,容貌自然继承了十足,以及那股心系天下的劲儿,就连她初次瞧卿氏谨然,心也不免一颤。
更别说伞青瓦。
谁不知道九重天上的千颜神君心悦墨客星君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