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属于少年人的声音响起,不知从何处起,又止于何处。
千流霜环顾四周,未见发声之人,心中暗自惊奇,书生听罢,轻嗯一声。
“凤求凰,月栖梧,此乃孽缘。”
一番话砸得千流霜云里雾里,公子卿并不放在心上,视线扫了一圈府邸,显然对此处熟悉得很。他挥袖,飘下句不成问候的借住之言:“借宅邸小住几日,按某看……祭司大人应该不会介意。”语气委实像趁火打劫。
许久,邸宅主人才似得空般,轻轻嗯道。
话语罢,原本凄清冷静的邸宅突然活起来那般,凭空冒出两婢女,语调僵硬:“二位大人请随奴婢前往后院,主人已吩咐留两间客房。”
公子卿告别千流霜,随其中一位婢子先行离开。
踏过假山石,莲池,四角小亭。婢子熟门熟路领他到东屋主室,先一步推开木门。公子卿大致扫眼,一切物品都是按自己的习惯摆放,邸宅主人早猜到公子卿会借宿于此,更不会错过宁国十年一次的盛典。
“云祀还是如此了解某。”他挥挥手让婢子退下。
残阳,在门即将掩上之时,悉数褪尽。
屋外树影婆娑,公子卿立于窗檐,一缕月色悄悄探进窗棂,流连如墨青丝。
——星君好月,往往徘徊于宫寒殿,踯躅不前。
在旁人看来,公子卿如此痴望广寒,自然是对里面的娇婵儿,存几分旖旎心思。
古来凡世便把墨客星君奉为文曲星,文人大肆挥毫笔墨,洋洋洒洒写下几曲爱恨纠葛。再由青衣戏子娓娓诉来,写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有那么回事。
某次,苏九歌携爱妻云游姑苏,机缘巧合下听戏楼花旦唱了曲《星君问月》。
戏文里讲,墨客星君与宫寒女官年少相识。
少女情窦初开,奈何神凡不能相恋,苦闷之余,星君携江南胭脂,抹在少女微红眼角。
此时魔界叛乱,墨客星君奉雪帝之命,去往临国寻觅念虚涅君渡劫之魂,前来临别少女。二人相约,定不负初心之情。
九霄不过十天光阴,凡界却过了十年之久。
墨客星君未曾到来,少女也固执地不肯嫁,她空守闺阁,度过最好的青春时光,苦熬着漫漫岁月,她抱只白兔,漠然地等。
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星君没有来,少女已经垂暮!
最后一年,她放走院中所有生灵,包括那只未曾死去的白兔妖儿。
妇人立于月下哧哧地笑,朝皎月盈盈一拜,月色拂过苍苍的白发,已然逝去!
白兔妖儿舔净她眼角的泪,用毕生修为渡妇人过三途河,踏过忘川河时,不再沧桑的少女眼波清澈,墨客星君踏月而来,站立彼岸花海,吹奏了一曲《问月》。
花旦哀婉凄清的音嗓唱罢,惹慕名而来的王孙们连连抹泪。
苏九歌倒是捧腹大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玉面妖王亲自把当事人拉来听这姑苏名曲。
“阿卿,文人净写些凄凄惨惨的话本子。上回是孟小娘子与崔判官缠绵悱恻的爱情,上上回是双君智激武判官,这回……连本王都信上三分……”
他凑近玄衣书生,揶揄道:“你不会真喜欢宫寒殿那小娇娥吧?”
崔珏还未从戏剧里抽身,呆呆愣愣看着茶杯不语。许复替他倾壶浓茶,时不时往此处投来八卦目光。
公子卿瞅眼台上花旦,好半天才想起玉面妖王所说的另一位主人公。
他脑补娇婵儿瞪起美目朝他嗔怒撒娇的模样,立刻摆手澄清:“本君与韵绝仙泛
泛而交,怎可能对其一见倾心。”
看向欲言又止的苏九歌,玄衣书生微笑着添上句:“话本戏文的爱恨,不过用于赏玩。上回本君还曾听闻妖王殿下与九尾仙的缠绵话剧……”
玉面妖王浑身一抖,脑海里浮现出爱妻盈盈笑靥。
他眉头一皱,识趣地选择将心比心,顿时感觉十分糟心。
公子卿没有告诉苏九歌,每当他徘徊宫寒殿外独自赏月时。
那飞升不久,起死回生的小娇娥便抱着白兔偷偷地笑,娇涩地将携了月色的广寒桂枝赠予他。
但,墨客星君没一次接过桂树枝丫。
尚在沉思,没能注意到他身后。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一方小屋前踯躅。片刻后,门被轻轻推开。
月色清灼,映在佳人如雪的面庞。
“爱卿。”
一句微不可闻的呢喃,熟悉到为之落泪的两字称谓。
四周泛起凉意,公子卿一愣。难以置信地僵了身躯,原本平淡的心绪逐渐躁动。
原来,他注定难以安生……
三千年前,一段无法叙述的孽缘纠葛。踏上九十八重天阶的玄衣书生,仅仅一个回眸就与佳人对上视线。此后一千年有始无终,一千年山雨欲来,一千年濒临浮华,一切爱恨归于尘埃。
后世笔落,短短八字,道尽一生。
——缘起天命,止于天命。
月色洒在雪帝倾城的容貌上,使之朦胧不少。
她噙笑,纤纤素手抚平公子卿略显凌乱的发。浓密的睫羽投下一片阴影,秋水般的眸里泛起星星点点的涟漪,十足的惑世妖姬。
语气难得存几分温柔,她不曾过问公子卿是否有半分不测,也不曾过问公子卿的容颜为何而改变。哪怕这件玄衣撑起的,只是具伤痕累累的残躯。
如同轻哄耍着小脾气,迟迟不肯归家的稚子。耐心十足地劝诱,她叹息: “坦率一点不好么?”
“如何坦率。”
公子卿踉跄几步,话里满是自嘲之意。
三千年一路相随,无人问他可否委屈,无人问他可否孤寂。世人饭后闲谈的,不过墨客星君心悦九天雪帝,千颜神君心悦墨客星君,乐此不疲。
而月华是否心悦公子卿,无人愿意知晓。
一百年同床共枕,醒时是她,闭目是她。
墨客星君踏过每一寸山河,诉尽每一场繁华,颦蹙欢颜间,皆是她。
公子卿还是选择向月华妥协。
像次次退却底线那般,卑微如斯。他咽下喉间咸涩,所有镇定与伪装在瞬间破碎,唇齿间,硬是说不出一个字。
画地为牢的独角戏画了句号。
这场戏,公子卿骗过轩沧陌,骗过伞青瓦,甚至骗过自己。
最后,在月华轻飘飘一句话里,繁华落尽,灯火长明。
堕魔重生,过眼皆化作云烟。
诀别皓月,还尽一生罪罚。
他将心悦二字藏得严严实实,仿佛就能把所有不可言说的情愫,统统搅碎在细雨柔光之下。随九天断裂的素琴,随未开先谢的满屋桃花,散去……
公子卿想要的其实很简单。
普天之下,只有月华给得起。
唇齿间贴上一抹柔软,如细雨轻啄脸庞,朝思暮想的脸庞放大数倍。
月华从背后拥住公子卿,难得地软下声说话。三分无奈里,又有七分捉摸不透的情绪暗涌。
“山有木兮,木有枝。”吐气如兰,素衣如蝶,月华低低
一笑,眼眸亮如星辰。
墨客星君固执地等了三千年,从斩神剑下苟活残存,求而不得。现如今,却逐字逐句从雪帝朱唇里轻言慢吐,逐字逐句诉出的……
恍然惊觉,他已经要不起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从未奢求月华一句心悦,过往似走马灯,予眼前一一浮现。
风帝归去前释然一笑,月华为此落泪,晶莹的泪花落入浅析阁奏折。像把墨客星君的心丢入油锅,带起灼热滚烫的热浪。热潮过后,是堪比黄连的涩意。
墨客星君甘愿为一人驻足三千年。
他所见的绝世雪帝,永远手执书墨画卷,侧眸远眺,山河入眼,满目清寒。
君临台白纱半掩,绝世雪帝感受到他慢慢靠近,捻一缕幽华,一双美目,冷似广寒月桂。目光如剑,直射心田,令人心生畏惧,没有丝毫温度。
那双眸子,只有凝在风帝寒楼身上,才有浅浅一层温和笑意。
而月华待他,对待众仙神,没有任何区别……
永远都是墨客星君一人执拗地将满心缱绻奉上,毫无保留,一厢情愿。
“某和魔君并无相似,不是么?”不等月华开口,公子卿先一步推开她,眸里空冷寂静,映不进任何人的身影。
屋外,月冷如霜,亦如心上不可破除的冰霜。
“某一介布衣,怎会是神魔二界赫赫有名之人?美人儿认错人罢。但若是……”
他故作轻佻地舔唇,朝月华粲然一笑。目光放浪而轻浮,是雪帝月华当年无意间对墨客星君所言的,平生最厌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