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实在令我诧异,我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只得木讷地摇摇头。
繁缕讲到这,忍不住落下泪:“我想,不如将这孽种掐死吧,他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不如让我亲手掐死他做个了结。可是正当我要下手时,他突然睁开了眼,他就那样直愣愣望着我,我掐住他脖子的手竟顿时失了气力。每当我看到他,我都会想起那段耻辱肮脏的过往,就像阴霾般在我心上挥之不去。哪怕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冒出想掐死他的念头,可是杏娘一直将他保护得很好,我无从下手。”
我推开她,“你定是患上失心疯了!画屏是你的亲儿子,你竟能生出要掐死他的想法?那你与那禽兽又有何分别?你知道那些人面兽心的牲口可怕在哪儿吗,他们会将魔爪伸向周遭的人,让其他人也变成和他们一样的畜生。所以我求你,摆脱那段不堪的岁月,和画屏好好生活下去。”
繁缕瘫坐在地上痛哭着:“我也不想如此啊。可是每当我看见画屏,就会想起那段我极力想要忘却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在我脑中浮现,我逃无可逃,躲无可躲!我实在没得办法了!”
我扶住她的肩膀:“听着!熊宗瑞已经死了。从此画屏就只是你一个人的孩子。忘掉那些事情,从头来过。你说你想过无数次要掐死他,却苦于杏娘看护,无从下手是吗?这些年你与他朝夕相对,杏娘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保护着他,人总会有疏漏的时候。你分明有那么多次机会能加害他,可是你却没有。因为你的潜意识中,舍不得杀了这个孩子,因为他是你怀胎十月苦苦生下的孩子,你舍不得!所以别再口是心非了,你明明就舍不得!放过这个孩子,也是放了你自己!”
繁缕倒在我怀中痛哭着,许多年来,这大概是她初次向我袒露心迹。
“那禽兽死后,我也算大仇得报。那是个雪天,那日的雪景很美,漫天飘雪好似风中飞舞的柳絮,天地间只剩白茫茫一片,在那样的美景下,我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变得干净了。当我站在冰湖旁,我心中想着,我这一生都在苦苦煎熬忍耐,这一刻,我总算能得到救赎了。或者唯有死亡,心中才能获得真正的宁静。我毅然决然地跳下了冰湖,那日的湖水好似寒冰般刺骨,溺水的滋味很绝望,我想这样的结局或许便是上天对我的惩戒吧。可是黑暗模糊中出现了一双宽阔有力的手臂,那双手死死拽着我,不让我沉下去,在冰冷的湖水下,我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在那一刻,我好像又活过来了。投湖时我的后脑和前额碰到了石头,伤势很重,亦是他找了郎中替我治病疗伤。”
我试探着问:“所以朝夕相对中,你便对他产生了情意?”
她双眼放空怔住想了想,复而摇头,“或许初见时我便动了情。又也许是在湖底我听见他的心跳时便动了心。往后种种,朝夕相伴,只是愈陷愈深罢。当我投水被救起后,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从此我心中便只容得下他一人。是他将我从湖水中捞起,是他让我死去的心复活,也是他用尽积蓄为我寻来郎中治病,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怎能不爱他?琰儿,你可懂我?”
“我不甚懂你为爱不顾一切,至死方休的痴狂。但我能想象得到,沈贤在你最为孤苦无依的时刻,走进你的生命,成为你漆黑世界里唯一的光。何况他容颜出尘,又品性高洁,你对他情深义重,也不足为奇。不过,姐姐起初与他相识便知晓他已有家室了么?”
“是。当时我伤到脑子,患上了失语症。他每天都会自顾自地同我说话。我得知了他的亡妻叫柳雅颂,是个美人,他们竹马青梅,两小无猜。”
我问她:“繁缕,你可悔悟?”
“我既不怨,也无悔意。因为我知道,即使给我重头来过的机会,我依
然会如此做。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不在乎死过多少人,他在便很好了。”
我轻轻抚摸着枝头短暂盛放过又迅速枯萎的昙花残骸,对她说:“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吗。像个入了魔道的鬼,如此却还执迷不悟,痴心不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举止癫狂,丧失人性。”
她欲言又止,酝酿许久,最后却又一声长叹,“你未爱过,自不懂我。”
我淡淡说:“若是爱人会让我丧心病狂,麻木不仁,行为疯癫怪诞,那我情愿无爱一身轻,即使到了孑然一身也未尝不可。”
几日后,杏娘亲自将供罪书呈交了衙门,只是她将所有罪名一人包揽,通篇都未提及旁人。
待我听到杏娘在狱中用三尺白绫自裁而亡的噩耗时,握住笔的手止不住发抖,墨汁点点溅落在宣纸上。我没法亲眼望着无罪的柳雅颂枉死,也无法将亲近之人的罪行公之于众,陷入两难境地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悲剧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沈清出狱后与小玉一同离开了京城,从此杳无音信。她乘舟离开那日,我曾前去送行。
“姑娘离去前当真不愿再见故人一面吗?”
“不必了。他已成了别人的良人,即使重逢又能如何。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