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帅重伤昏迷若是被人得知镇戍军必定军心不稳,如果让敌军知晓,说不定还会趁机卷土重来。因此暗渊并没有带拓跋焘回营,而是在云中城内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安置昏迷不醒的人。
他在拓跋焘的床边坐了片刻,床上的人虽然昏睡,但气息还算均匀。一颗心他也趴下去听过了,很有力的跳着,短时间内应该没什么危险。拓跋焘的脸并不是很白皙,但五官深邃,天生带一股狂野气,平日全靠一副谦谦君子的装扮压着,这几个月穿着镇戍军的军服那骨子里的桀骜便开始显眼起来。
暗渊修长的手指在拓跋焘一道眉上虚虚划过,他的手指太冰,不敢真的摸上去。眉尾向上高扬,眉身呈现两段微弯,眉色乌亮富光泽,如蚕一般。有人说,长着卧蚕眉的人,天生机敏,是富贵双全的命,就是兄弟缘浅。但这道卧蚕眉下,偏生有一双熠熠生辉的丹凤眼,睁开时自带三分笑意,能化冰雪、暖人心。
“殿下。”他用只有自己听的见的声音,呼唤床上的人。
忽然,“咔哒”一声轻响,窗棱边黑影闪过,房里便多了一个黑色劲装的男子。暗渊微微抬头,冰冰冷冷的模样,“暗渊十二卫。你是哪一位?”前半句话并非疑问。
那人微一欠身,道:“暗七见过少主。”
暗渊的语气越发冷了,“你们既然跟着,为什么方才不出手?”看着两个少年独对二十几个江湖顶尖杀手而无动于衷,这算什么护卫?
暗七不带情绪的声音传来,“主人说,这是对少主的第一个考验,如果少主这都搞不定,那就不配继承暗渊门。”
呵,不配?暗渊无声道,谁心甘情愿做这个暗渊门门主了吗?“那你现在看到了,我没护住殿下,你想怎么样?废了我吗?”
暗七道:“少主言重了,属下不敢。主人定然也不知道这次的刺客会是噬魂山庄的人,少主能以一人之力杀了噬魂山庄的三把手,已是十分了得了。”噬魂山庄三兄弟,个个武艺卓绝,能跻身江湖高手前十,能被一个十岁的少年重伤,已经十分骇人。
“那你现在出现干什么?让我更讨厌你们一点吗?”暗渊觉得此人跟他的主人一样不可理喻,一点都不想再跟他交谈下去。
暗七这次的语气不再是丝毫不带感情的陈述了,而是多了一点点诚恳,“属下料想少主要去给殿下寻解药,肯定不放心留殿下一人在此,特来照料一二。属下不懂药理,找解药的事就帮不上少主了。”贺桃曾跟阮管学过医术,虽治病还不是很在行,但是解毒制毒却已经比很多医者都好了,这也是当初崔浩不远千里,送她去学艺的原因之一。
对于暗七突如其来的贴心,暗渊是一点感动都没有的,所以他十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临行前,暗渊对暗七道:“桌上有一碗我的血,每隔四个时辰,喂殿下喝两口,可以延缓毒发。”被崔浩喂了三年药,她不止长得比寻常小姑娘快,还生生被养成了毒人,几乎要百毒不侵了。
暗七看了看桌上那一小碗暗红的液体,看了看他还在滴血的左手,难得生出了些不忍,“少主,您要不要先包扎一下?”暗渊没有理他,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
暗渊寻了一天一夜,终于在一处荒草丛里找到了他需要的鬼针草。回客栈时,已是第二日清晨,他借了客栈的厨房熬了解药。回房时暗七拿着已经空了的碗,看他彷佛在看救世主,“少主,您终于回来了,您若再不回来,属下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暗渊瞥了他一眼,道:“你走吧!这里用不到你。”说完,他端着碗走到床边,微微扶起拓跋焘,捏开他的嘴,把一碗药灌了下去。
暗七看着这样直接的喂药方法,眼角好像抽了抽,“那……属下告退。”
他走到床边,又回头道,“主人已经知晓殿下中毒的事……”
暗渊搁碗的手顿了顿,随即无所谓道:“事已至此,我回去领罚便是。”见他想得开,暗七叹了口气,又从那扇窗户溜走了。
夜魅坐在矮桌前,桌上一盏昏黄的油灯,夜魅百无聊赖地用长甲拨了拨灯芯,然后又嫌恶地拿出帕子擦手。看着暗渊,细心地替拓跋焘揶被角,她终于有点不悦,挑起一边绣眉道:“公子,就算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但也不是你这个消灾法的。就算他是天皇贵胄,但这片土地上的贵人这么多,他配暗渊门门主给他当侍从吗?”
暗渊走到她旁边坐下,灯下看人美三分,暗渊一过来,夜魅便将方才的不悦抛掷脑后了。“别乱说,殿下是为了救我才中毒的。就算我们冷血,可也得懂得知恩图报。谁指使的查出来了吗?”
“本来他不多事,门主会受伤吗?”夜魅不以为意,小声嘀咕了一下。但随即缓和了语气,道:“应该就是燕王冯跋,他借了三万兵马给柔然,啊呸,就是那些蠕蠕人。结果这次全折了,燕王那老头气得不行。”她远在平城就听说了拓跋焘给柔然换名的事情,她看拓跋焘哪里都不顺眼,唯一这个名字很合她口味。
夜魅挑起暗渊的手,拿出帕子来给他包扎,心疼的不行,咬牙切齿道:“别说,这小皇子年纪虽小,本事却大得很,这次出尽了风头,惦记他性命的人多着呢!前几天陟步也去过咱们楼,想买魏王子的消息,但被我们的人打发走了。那天蠕蠕败北,冯跋的人得了消息就立刻去了子楼,想雇我们的人,楼主自然知道殿下被我们护着,没接他的生意。估计就是因为这样,冯跋才去找了噬魂山庄的人。”
灯下,美人握着那只包扎好的手,笑容三分嘲讽七分冷冽,“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以前是暗地里抢我们生意,现在直接敢跟我们正面对上了,这次一定不能姑息,我们得给他们几分颜色瞧瞧。”
暗渊淡淡道:“灭门。”
他素来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此刻眼中的杀意却尤为明显,夜魅被这样的门主吓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去看躺在床上的少年皇子。以前噬魂山庄也不是没给他们带来过麻烦,但暗渊素来是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看着办的。这次虽然直接找了他的麻烦,但也不至于到灭人满门的地步吧?就算是暗渊门这样见不得光的门派,灭人满门这种事也是不常做的。
夜魅的眼神在暗渊和拓跋焘之间扫了好几个来回,想到素日暗渊冷淡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道:“公子……”暗渊抬眼看她,她有些艰难地道,“您……您……莫不是喜欢……男子?”
“嗯?”暗渊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但当看到夜魅羞愤的眼神时,他终于懂了,这误会怕是大了。他心下觉得尴尬,面上却半点不露,“胡说什么?这些年放纵噬魂山庄够久了,既然学不乖,就拔了吧!”
夜魅见他否认,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愉悦起来,“那我先回去,通知门人准备准备。”暗渊“嗯”了一声,夜魅便站起来,依依不舍得看了他两眼,“崔和尚这次好像挺生气的,会不会扣我们的利?”
诧一听到“崔和尚”一词,暗渊都不知道夜魅说的是谁。后来反应过来,就有点哭笑不得,这个姑娘要是知道口中的“崔和尚”是她喜欢的正主,会有何感想?“你知道崔大人不喜佛法吗?你这样背后说他,他以后晓得要气死了。”
夜魅娇柔一笑,道:“谁说我背后说他?我当着他的面也是这么叫的。”暗渊这次是真的没有什么想法了,只能暗叹,希望这姑娘日后知晓真相,也能这么心大。
暗渊道:“崔大人那里,回去我自会去解释的。你,能帮我去查查崔浩此人吗?尤其是他少年时候的事,我都要知道
。”
夜魅奇道:“之前,咱们不是查过吗?”
暗渊摇头,“这次不要惊动门里其他人,我知道的也要比上一次查到的多。此事不要告知任何人,你可明白?”夜魅点头,她素来只听他一个人的,现在自然也是不疑有他,暗渊便道,“你且去吧!”夜魅再没拖延的话题了,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
拓跋焘醒来,已是三日后。他一睁眼,便看到左上方暗渊合着双目的脸。还是那个覆着冰雪颜色的少年,他睡着的时候杀气便不明显,总觉得这样清俊的人,该放在锦绣堆里养起来。他的嘴唇又是初见时的苍白,双眼下酝着两团青黑,显然十分疲倦。这张脸,与他梦里小姑娘爱笑可亲的脸并无相似之处,他大概忘记了,他的小女孩已经长大很久了。
他的视线挪到暗渊垂在锦被上的手,手心被覆着一条白色锦帕,拓跋焘口腔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仿佛又浓重了起来。他仍在愣神,暗渊却已经醒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殿下,您醒了?”拓跋焘陡然换上了一个愤怒的眼神,暗渊腹诽,这个人即便是生气,眼中也是灼人的怒气啊。
拓跋焘极力板着脸,道:“若不是事发突然,你打算瞒我多久?”
暗渊不答,他起身去桌边端了一碗粥过来,“殿下昏睡了好几天,定然饿了,喝点粥吧!”
拓跋焘一下坐起来,顾不得头晕,一把打掉了他手中的碗,怒道:“我在问你,打算骗我多久!”暗渊垂眸不语,拓跋焘不知是气的还是虚的,伸出来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你……你好的很!”被欺骗,被戏耍,他都可以不在意。但被自己娇宠惯了的小女孩,本该在外游历山水,无忧无虑。却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时候,吃尽了苦头,被世道磋磨成了一个冷血杀手,这让他如何不心疼?
两人僵持片刻,暗渊终于缓缓开口,“佛狸哥哥,我错了。”
他的头仍然垂着,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我错了”三个字把拓跋焘砸了个晕头转向。从小到大,他哪里能从娇娇的小女孩口中听到这三个字?不管有错没错,哪次两人吵架,不是他低头认错?但此刻,那个被自己宠了好多年的小女孩,竟然委屈又诚恳地跟自己说“我错了”。他一颗燥得不行的心,刹那间冷了下来。
冷静了一阵,他终于平缓了语气,决定先不问让自己糟心的问题了,而是挑了个最轻松的话题,“你这脸到底怎么回事?易容术?还是人皮面具?”不可能是人皮面具,他就没见过这么真的人皮面具,手感都是真人的脸。
暗渊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江湖上这就算是易容术吧!你走后,玄清伯伯教我的。他说这在美人的家乡,叫‘化妆术’。”玄青总是“美人、美人”地谈起心上人,显得极不正经,但他们都知道,这些年他比谁都洁身自好。他们不知道那个传奇女子的姓名,也只能跟着用“美人”代称。
拓跋焘盯了暗渊的脸半天,才道:“还能看出一些你原来的样子的。”其实这张脸和他最后一次见贺桃时的样子有四五分相似的,尤其是一双眼睛。但长大后,他们聚少离多,他记忆深处的,一直是小女孩一张爱笑的团子脸。
暗渊道:“这是我学艺不精了,玄清伯伯说,美人的化妆术,是可以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而我,还只能模仿相似之人。”
相似之人?拓跋焘突然想起来,暗渊这张脸更像谁了,他先生未续须的模样,与之有八分相似。拓跋焘沉声道:“暗渊门,是先生的手笔?”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这位授业恩师,到底在做些什么?
暗渊点头,“他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殿下。”拓跋焘的手不由自主握紧了,他当然知道这些苦心经营是为了自己。正因为知道,所以尽管他一颗
心疼得不行了,却连基本的生气都不能。
“我回去会跟先生好好谈谈的,你别怕。”拓跋焘拍了拍暗渊的手背,语含安慰,尽管已经亲眼见过暗渊手起刀落地杀人,但他还是不由自主把他当成那个胆小爱哭的小姑娘来对待。
暗渊却抽出了手,走到桌边,道:“殿下,还是先喝点粥吧!您已经晕了六天了,虽然我已经回去交代过了,镇戍军有安塞将军暂领,但您不能一直不露面。”再迟几天,他就瞒不住了。
一听自己昏迷了六天,拓跋焘一下就把自己从情绪里拉了出来,他连捷报都没来得及传,就这么昏睡了六天,估计多日得不到消息的父皇和母妃都要急坏了。“来来来,给我,我吃完我们就回。”
暗渊重新盛了一碗粥端过去给他,拓跋焘看着暗渊,想到他还曾经给自己打洗澡水,一个一直被自己照顾的小女孩,竟然可以反过来照顾人了,让他颇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复杂心情。好在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复杂多久,就喝完了一碗白粥。然后掀开被子,下床,又恢复了少年人的活力。
捷报传回平城,皇帝大喜,立刻下令让拓跋焘班师回朝,也答应了拓跋焘要带安塞回来的要求,另派了长孙翰去暂时接管镇戍军。
拓跋焘启程的时候,镇戍军列队目送他们的将军离去,这些军营里摸爬滚打的硬汉们,眼睛里流露出了深深的不舍。安塞的妻子和一儿一女被装了一辆马车,跟在辎重之后。安塞骑马护在旁边,他的妻子掀开一角车帘看他,“相公,莫要伤怀。”
安塞回头,对她笑了一下,“我没事,以前,我总是护着别人的妻儿。现在,我要回来,护着你们了。这么多年,苦了你和孩子了。”妻子的眼泪瞬间淌了下来,十六为人妇,她以为这一生都要老死在这里了,没想到,终于可以回家了。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平城内万人空巷,百姓们都涌到了城门口,想要一睹少年将军的风采。皇帝下令这一日要在新建的飚南宫设宴,犒赏拓跋焘等一干有功的将领。四位皇子由拓跋丕领头,带着文武百官一起在城门口恭迎凯旋而归的皇长子殿下。
拓跋弥站在拓跋健旁边,忍不住扯了扯朝服的领子,低声嘟囔道:“哎,这一身里三层外三层的,可热死我了,皇兄怎么还不来?”
拓跋健斜眼看他,见他一张稚气的圆脸都憋红了,觉得有些好笑,“心静自然凉,五弟,你太心浮气躁了。”四位皇子站得离百官有些距离,轻声说话,并不会让身后的官员们听见。
拓跋弥一身朝服穿地极正,官帽戴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听到二人的对话,便道:“五弟,咱们四个是代表父皇在此迎接,可得注意仪态,不可寒了皇兄的心。”
已经入了暑,穿着厚重的朝服在大太阳底下站了近一个时辰,拓跋俊也觉得有点热。但听拓跋丕这么一说,忙打起了精神,抬头挺胸看着前面的官道。
又等了一炷香时间,远处隆隆的马蹄声传来。官道尽头,一队人马飞驰而来。拓跋弥原本焉头耷脑的没什么精神,听闻异响,立刻活了过来,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魏旗越来越近。拓跋丕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锁在为首的金甲将军身上。
接近城门,拓跋焘勒紧了马缰,等宜家缓缓停下,才翻身下马。拓跋丕带着人迎了上去,“恭喜皇兄凯旋归来。”
百官随后跟着跪拜祝贺,兄弟五人又互相上演了一番兄友弟恭,才重开话题。“飚南宫建好了,接风宴早已备好,父皇早早就去那里等着了!皇兄快卸了兵甲,随我们去飚南宫吧!”
“好,各位请先行,我跟将士们交代一二,稍后就赶上。”拓跋焘本以为宴席会设在皇宫,那就来
得及去杜衡宫换身行头,这么一来就来不及了,但圣命难为,也只好卸了盔甲,穿着一身风尘的戎装去赴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