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快到了子时,连一向繁荣热闹的京城都静了下来。整座皇城都好像沉入了梦中,那是一头等待黎明的睡狮。街上还能听到打更人敲击铜锣的声音,平城显得静谧安然。
可这京城的某一处却还是肃穆的气氛。
室内一片昏黄,布置很简单,几排书架,一张书案,别无他饰。书案上几卷书册,一盏孤灯,旁边摆着一个精致的香炉。香炉由上下两部分构成,可以自由开启。上半部由三层含苞欲放的莲花瓣构成,每排莲花有十一瓣,成三角状。每个花瓣上刻有大小不等的花茎,十分清晰。盖顶饰有一精美的小鸟,亭亭玉立,眺望远方,下半部为空心圆柱。整个香炉,造型生动,质朴自然。
此刻屡屡轻烟正从香炉内飘出,玉蕤香淡雅的味道飘了满室。书桌前两个清瘦的身影都像是轻笼在云里雾里。
崔浩正借着那微弱的火光挥毫泼墨。他左手撩着右手的衣袖,挥笔时潇洒飘逸,笔势委婉含蓄。走近看,可以看见那雪白的宣纸上,已经落了一个大大的“恩”字,横竖点撇钩折捺,真可说极尽用笔使锋之妙。
暗渊跪在地上,神色莫测,“暗渊有负崔大人重托,请大人恕罪。”
崔浩的声音带着几分萧瑟,“你没有负我……我只问你,你可是觉得我对不起你?”他手下的笔锋不停,很快写出了“忠、孝”二字。
暗渊抿唇不答,觉得他对不起自己吗?与自己无亲无故的人,救了她的性命,养她长大成人,让她习得一身本领,没有责怪的理由吧?只是觉得委屈,因为在意,所以觉得很委屈。
崔浩见暗渊闭口不言,又道:“我认你为义女之心是真,望你成才之心也是真。若如今天下安定,魏国强盛不衰,我自希望看你慢慢长大,嫁得良人,从此宜室宜家,一生平安喜乐。可你这次也看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若放下屠刀,顷刻就会引来杀生之祸。殿下待你如何?你可要再置他于险境?”
暗渊的唇上的血色散尽,“父亲,我自然愿守护殿下,如果您早先跟我说清利弊,我也会好好习武。可是,为何父亲对我如此严苛冷淡?”明明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如果只是想要利用,当初何必给她念想呢?从云端跌落的感觉,还不如一直在烂泥地里打滚爬不起来呢。
“若要心智坚韧,就必定得先抛却七情六欲,我冷着你,是为你好。”崔浩搁笔,目光垂落到自己的字上,“这些年你虽回府不多,但你可见我待崔睿和崔谦有多亲厚?他们这两年也吃了许多苦头,但你天资远在他二人之上,又是长姐,所以我对你多了一丝期许。正因你们是我的孩子,所以我才对你们要求严苛,你可明白我的这份苦心?”崔浩走过去,手抚在她发间,“不管你认不认我,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女儿。”
贺桃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在崔浩面前掉眼泪了。只这一句,就能让她将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伤都忘掉了。她就能说服自己去原谅他了,“父亲,女儿知错了,以后一定尽心尽力保护殿下,再不让他受一点伤害。”
崔浩脸上的温情散去,又是严肃冰冷的表情,“殿下知晓了你的身份也好,咱们就不必再费心取得殿下的信任了。”这些年,拓跋焘一直无条件信任他的。“但是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可再逾矩了。他会成为一国之君,无论将来与他并肩看天下的人是谁,永远都不会是我们这样的人。毕竟君臣有别,不动情,对你和殿下都好。”
心结既已解开,贺桃便也不把崔浩的冷淡放在心上了,她甚至还有点甜蜜的想,这是父亲对我的考验。拓跋焘与她,无疑是特别的存在,但这份感情一直很单纯,她喜欢,感激,依赖,但从没想过要占为己有。这就像,她在意崔浩,被他冷落会觉得委屈
,但从没有想过要去跟崔睿、崔谦争宠。
她欣然答应了崔浩的要求,“父亲放心,我对殿下绝没有非分之想,日后也一定谨遵本分。”她此刻的一颗欢心都在恢复如初的父女之情上,对拓跋焘是半点私心杂念都没有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明日去将噬魂山庄的事处理好。”崔浩将自己的字揉成一团,随意丢到火盆里。“夜深了,你且去吧!”
暗渊敛衣起身,打开门,见月色下站了一个青衣妇人。暗渊愣了一下,随即认出来是崔浩之妻,崔府的主母,便过去打招呼,“夫人还未休息?”郭氏是清楚暗渊身份的,但是她一直未改口叫过“母亲”,不知为何一直叫不出口。
郭氏缓缓转身,温婉一笑,“我见你父亲迟迟未回房,料想你们定然有要事商议,便想来送些宵夜。”
暗渊看了看她手中拎着的食盒,道:“有劳夫人,不过我与父亲已经谈完了,这便回兰院歇息了。”
崔浩从书房里走出来,看到两人,他走过去接过了郭氏手里的食盒,温言道:“不是让你早些睡吗?”
郭氏笑得越发温柔可亲,“怕你们饿了,也睡不着,起来做了些小点心给你们。”
崔浩一手拎着食盒,一手去揽她,“今日宫宴吃了许多,倒是不饿。太迟了,我们也说完了,我先陪你回房吧!”
郭氏生得娇小,虽已生了两个孩子,但却仍是体态婀娜,此刻靠在高挑的崔浩怀里颇有些小鸟依人,她笑出一脸慈母心肠,对独自站立的暗渊道:“夫君若是不饿,不如将点心给小桃吧!这孩子匆匆回来,又被你拉进书房说了大半夜,定然饿了。”
崔浩看了看暗渊,将食盒递过去,道:“你母亲手艺不错,你拿回兰院用一些吧!”
暗渊本想拒绝,但郭氏一脸期待看着他,他就把心里莫名其妙的不舒服压了下去,接过崔浩手中的食盒,淡声答谢:“多谢夫人。”目送着二人离去,他看着郭氏依偎在崔浩身上的样子,想起了一个粉衫女子。
他拎着食盒去了崔府的祠堂,祠堂在崔府北侧,面阔两间,除了定时洒扫的仆人,平日少有人来。他跨过高高的门槛,没有走向那一排排整齐的崔氏牌位,而是走到祠堂最东侧的一个小角落。那里独立着一个香案,香案上放着一块牌位,正中金漆刻着“先妣贺氏之位”。这是崔浩帮她设的,上面的字,是崔浩手把手教她刻的。
即便是安置在祠堂的最角落,但一个外姓女子的牌位被供在崔氏一族的祠堂里也有些格格不入。她不知道崔浩是如何说服族人的,虽然感激崔浩给了她一个祭奠亡母的地方,但她知道,她的娘亲跟她一样,在崔府的位置是多么不伦不类。
她走近,香案上已积了灰,便将食盒搁下,动手将香案重新擦拭了一番。然后去开地上的食盒,里面有一叠桃花糕,贺桃将它拿出来放到香案上。“娘亲,这么多年了,你连小桃的梦里都没来过,小桃都快不记得您了。”
旁边的桌案上有香烛,但她没拿过来点,她就默默站了一会儿。不是没有动用过力量查自己的身世,可是她娘亲留给她的信息太少了,记忆里,她娘亲就是一个人带着她住在一个小村子里。那时候太小了,回家的路,她已经记不清了。
“娘亲,您那时候,是想带小桃去找谁呢?”她的手搭在香案上,“这世上,还有小桃的亲人吗?您可不可以给小桃指一条路?”她的父亲是谁,她可还有别的亲人?这些话,她都无人可问。
大概是因为崔浩给了她最初父亲的感觉,所以她一直记到现在,那份缺失的父爱被她捂在心里得都快腐烂了。但那毕竟是别人的丈夫,是别人的父亲,她这样依恋着,到底不堪。
得不到答案,暗渊站了片刻,便又离开了祠堂。走出门的时候他想,是该去找找回家的路了。
崔浩和郭氏回了房,郭氏替他宽衣解带,崔浩坐到妆台前,郭氏小心取下簪子,青丝散落。郭氏看着镜中人的脸,笑道:“夫君的头发比妾身的还要顺滑,妾身真是羡慕。今早,妾身还挑出了两根白头呢!”
崔浩拍了拍她的手,“夫人照料崔府辛苦了,这几日府里无事,夫人可接岳母来小住几日。”
郭氏柔柔一笑,软倒在崔浩怀里,“只要夫君疼惜妾身,妾身便不觉得辛苦。”她抚着崔浩被长须遮掩的俊颜,痴迷道,“夫君总忙着外务,已许久未同妾身亲近了,是厌弃了妾身吗?”
崔浩笑了一下,手臂用力,将郭氏扶起来,“杜贵嫔身子不好,杜太医传信来,说杜贵嫔怕是熬不过本月了。若杜贵嫔去了,陛下和殿下怕都要不好,我要筹谋的事还有许多,这些日子委屈夫人了。”
郭氏见他眼底清明,知他未起情欲,便只好从他怀里出来,岔开话题道:“妾身晓得夫君的难处,夫君受先帝所托,为魏国殚精竭虑,可是除了妾身,还有几人能理解呢?”
两人吹灯上床,崔浩替她掖了掖被子,“如今,也只有夫人懂我了。”
清河崔氏是大族,崔氏族人历代都被王族看重。他的父亲崔宏少时号称冀州神童,后得先帝拓跋珪赏识,位列八公之一。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定为皇子陪读,常被先帝接近宫里与皇子们一处被教养。那时候他身体不太好,常常生病,身为皇帝的拓跋珪对他却极为亲厚,甚至常常亲自给他喂药。
世家大族的父子之间,总是恭敬大过亲近,身为皇帝的拓跋珪却给了他连父亲都没给过的温情。出于这份特殊的感情诱导,他从小就励志入朝为官,想成为拓跋珪的左右手。他从小就定了一门亲事,自然也是世家大族的嫡小姐,父兄俱是在朝为官。但年少总有叛逆时,陪太子外出散心,遇到命中注定的女子,一切便偏离了方向。他少年的雄心壮志都在遇到那个姑娘时消磨殆尽,竟然生出了想要脱离家族从此隐居山林的打算。
直到魏宫突生变乱,当时的清河王拓跋绍弑父篡位,等他得到消息杀进宫中时,只来得及听拓跋珪的遗言。“桃简,我将大魏和木末托付给你,大魏是我一生的心血,希望你们两个能替我守好。”亦师亦父的君王惨死在他面前,他因为温柔乡里错失了护君良机,成了他一生无法排解的遗憾。那天起,他拔出了心里的姑娘,娶了该娶的妻子,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郭氏依稀记得,有一年她被当时崔府的主母卢氏接来崔府小住,给她和崔浩培养些感情。某夜,月出东山,有朦胧之美。她听小丫鬟说崔浩在院子里祈福,就特意趁着月色,打扮得不甚娇柔前去探望。踏进庭院,就看到一清俊男子虔诚得跪在月下祝祷:“崔浩仰祈北斗,愿以己身替帝承受病痛,若帝能痊愈自愿折寿十年。天地君亲师,保佑陛下,福寿安康。”
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夫君的心思,妾身怎能不清楚。”正因为清楚,所以这些年她才有求而不得的痛苦。
暗渊一开兰院的门就看到坐在院子里的拓跋焘,他整了整衣冠走出去,“殿下怎么来得这么早?”
拓跋焘看他仍是一身黑衣,却难得的没了肃杀之气,笑道:“唉,你,还是睡回桃园去吧!”谦谦公子,温润如玉,拓跋焘忍不住去想这幅皮相下的本尊。他竟然把人从自己的屋子里赶出去,赶到了他的屋子,想起这茬,就觉得实在是丢人。
暗渊心里笑了一下,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殿下的屋子比我的舒服,我住着挺好的。”
拓跋焘敲了敲桌子,不满道:“哎,你这可是鸠占鹊巢。”
暗渊心道,这怎么算是鸠占鹊巢,明明是你千方百计把我弄到这里来得。但想起昨夜对崔浩的承诺,便一本正经道:“与殿下说笑的,我要离开一阵,去办点事。”
“又去干什么?你不是已经卖给我了吗?”这贴身护卫,是想走就能走的?果然卖身契不在他手上,就管不住吗?
暗渊道:“去跟噬魂山庄算账,殿下不是有楼公子了吗?暂时用不到我出手吧?”
虽然楼真被封为散骑常侍本应是皇帝的侍从,但拓跋嗣给楼真派了护卫杜衡宫的差事,明面上还是在宫里当差,可拓跋焘若是出行也完全可以带上他。但拓跋焘显然不是缺护卫,“算账很急吗?其实咱们也没怎么吃亏。我今日本有正事找你的。”
暗渊问:“殿下有何要事?”拓跋焘将昨夜见到杜贵嫔的情况描述了一下,暗渊道,“殿下是想用我的血给贵嫔娘娘解毒吗?”
拓跋焘怒道:“你想什么呢?别说现在都不确定母妃是否真的中毒,即便查出了母妃确实身中奇毒,我也不会想要取你的血给她解毒啊!”拓跋焘斜眼看他,没好气道,“我是想着你师承阮神医,又颇通制毒解毒之法,或许能看出些太医看不出的东西,所以想让你进宫帮我看看。”
暗渊知道事关重大,踌躇道:“若是毒,我或许能看出一二,若是……”
拓跋焘当然也知道,如果杜贵嫔真的是病入膏肓,那怕让暗渊看了也是无济于事。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要试一试,他捏拳捶腿道:“无妨,你先随我入宫去看看母妃,其余的,看完再说不迟。”
于是暗渊便随拓跋焘匆匆入宫,这是他第一次进宫,却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巍峨的宫殿,便直接以民间医师的身份被带去了杜衡宫给杜贵嫔把脉。杜衡宫的人都被遣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昏睡的杜贵嫔,与昨夜相比,白日的寝殿药味散了不少,隐隐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拓跋焘带暗渊进去,暗渊察觉到空气中弱弱的香气,觉得有些熟悉,忍不住轻声询问,“这是燃了什么香?”
拓跋焘领着她往里走,不甚在意道:“是玉蕤香,你来的不巧,以前杜衡宫都是无需焚香的,这屋外都种着杜衡,屋子里常年也浮着杜衡的清香。但这阵子母妃病了,屋子里都是药味怕她闻着难受,正好前阵子我舅母送了些上好的玉蕤香,白日就会开窗通通风,顺便燃些散散药味。”反正暗渊其实是贺桃女扮男装的,他就直接掀开了床帘,将杜贵嫔的手从锦被里拿出来,递给暗渊。
暗渊把脉片刻,看了看杜贵嫔面色,又用两只撑开杜贵嫔的眼睛,看了看她的瞳仁,随后无奈地对拓跋焘摇了摇头。拓跋焘期待的脸瞬间垮下来,他闷闷道:“看不出来吗?”
暗渊沉吟道:“脉象很弱,但没有中毒的迹象。”拓跋焘的脸色泛白,手上的青筋暴起,暗渊覆手上去,宽慰道,“殿下别急,我医术不精,看不出也是有的。我可以修书给师傅,让他老人家来瞧瞧,他老人家定然有救治之法。”
拓跋焘恢复了血色,握住暗渊的手,道:“谢谢你小桃,只要阮先生能救治母妃,我一定重金答谢,我还可以让父皇封阮先生为国医圣手!”
暗渊道:“殿下,师傅只寄情于山水,不爱这些虚名。但殿下放心,只要是我去书,师傅肯定会尽心给贵嫔娘娘救治的。”
既然看不出来,那暗渊就不能久留了,两人很快退出了杜贵嫔的寝殿。一出殿,就看到了趴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公主。拓跋焘无奈道:“雅儿,你干什么呢?”
拓跋雅吐了吐舌头,整个身子跨进来,蹭到拓跋焘面前。讨好道:“皇兄,昨天雅儿没等到你,早上起来,又不见你,雅儿找了你好久。”
拓
跋焘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找我?那你找到哪里去了?刚刚进来怎么不见你?”
拓跋雅心虚道:“我找不到皇兄,就去花园里找了,碰到了五皇兄,就跟他玩了一会儿。”
“你呀!怎么就知道玩儿?母妃病了,你要听话一点,知道吗?”拓跋雅还太小,拓跋焘倒不是真的怪她不懂事,说了她两句便罢了。指着暗渊对她道,“叫姐……不,叫暗渊哥哥。”
拓跋雅原本就是偷偷来看暗渊的,这会儿听拓跋焘介绍,便走过去扯暗渊的袖子,乖乖巧巧叫了一声:“暗渊哥哥。”
暗渊微微浅笑,回道:“草民参见公主。”这一笑晴光映雪,分外温柔,小公主一时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