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拍开了拓跋雅的爪子,“我们要出宫了,你去陪陪母妃,今天不准淘气。”说完,两人便撇下拓跋雅走了。
送走了暗渊,拓跋焘便去了太极殿见皇帝。拓跋嗣一脸希冀地问他:“你母妃的病,可有治?”
拓跋焘脸色暗了暗,道:“暗渊会修书给阮神医,请阮神医再来给母妃看一看。”
拓跋嗣执卷的手抖了抖,压下心头的苦涩,宽慰长子,也宽慰自己,“也好,阮神医定有救治之法。”
“父皇,可否调外祖进京?”拓跋焘跪在拓跋嗣面前,眼中含泪,“母妃说,她想外祖母和外祖了。”
拓跋嗣放下手中的书表,看着拓跋焘,有些为难道:“焘儿,你可知东边这些年全靠阳平王镇守,此时调他回京,怕刘宋又起波澜。”
“父皇,儿臣知道您为难。但是,母妃只有这一个心愿了,您能不能……”那个被宫墙困锁了十几年的女子,在人生的最后时光,想见一见生养她的父母,难道也不能如愿吗?拓跋焘伏下身子,泪水落到太极殿光洁的地板上,“儿臣请父皇开恩,圆了母妃的心愿。安塞将军的家乡离刘宋极近,不如调安塞将军暂守一月,可好?”
看着伏在地上苦苦哀求自己的长子,拓跋嗣只觉得心如刀绞。如果连这点愿望都不能满足她,那自己做这个天下之主还有什么意思呢?良久,拓跋嗣承诺道:“好,为父这就下旨,召阳平王回京。”
此后便是漫长的等待,他在等待,缠绵病榻的人也在等待。
月黑风高,七月的晚上格外闷热。这是暴雨将至时的压抑,周围响着呱噪的蝉鸣。
琵琶声嘈嘈切切婉转在噬魂山庄上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山庄最高的一处屋檐上,坐着两个人。黑衣男子怀抱琵琶,姿容优雅,清俊的面容在黑夜里显出诡异的白。女子容色艳丽,黑裙铺开,柔媚无骨地伏靠在他膝头,静静注视着他。
一曲终了,夜魅道:“公子,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发现我们?”
“一炷香。”暗渊调了调弦,曲声又起。夜魅享受地闭上了眼睛,大约一炷香之后,她睁开眼道:“公子,这次你可能料错了。他们……”
暗渊看着她的眼睛,“来了。”夜魅看着他淡若琉璃的眼睛,心跳慢了两拍。
瞬息间,寂静的园子里火光重重,人影晃动。低头看去,刚刚还空无一人的花园内外,已经有大批人马聚集,有一队人马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们二人所立的高墙之下。果然,一炷香,不多不少。
“什么人竟敢擅闯噬魂山庄?”伴随着一声沉稳威严的冷喝,数条人影跃上高墙,一步步逼近二人。
暗渊兀自弹着琵琶,连眼皮都未抬。夜魅冷笑一声,挥动衣袖,十数根黑针呈伞状射出。一时间屋顶上惊叫连连,那些刚跃上屋顶的人一个个滚落下去,落到地上时已经连声响都发不出来了。
下面的人俱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出手
如此狠辣的,除了暗夜门,再无其他可能。
为首的那人跃身而起,轻飘飘落到屋顶上,一看这阵仗,猜到了大半,沉声道:“不知门主深夜驾临,有何贵干?”
暗渊未理他,夜魅娇娆一笑,轻启朱唇,“宗擎天?”
那中年男人神色一滞,“正是在下,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的名字嘛!你还不配知道。”明明笑容那样灿烂,声音却冷如冰珠,一粒粒打在人身上,让人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下面的人已经开始哄闹:“什么人如此无礼,有本事下来一较高下。专门翻人家墙头算什么英雄好汉?”
夜魅看也不看,一挥衣袖,银针射出,那刚刚带头起哄的人,轰然倒地。这一下护院群里炸开了锅,人人脸上都显露出惊恐。没想到,那女子看似娇弱,出手却是狠准快。
“宗庄主,我们今天来,可有好几笔帐要和你清算清算。”夜魅挑了挑眉,那张绝美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精致。
宗擎天不动声色地慢慢靠近,“不知姑娘说的到底是什么帐啊?若是先前有什么得罪之处,姑娘说出来,宗某定当赔罪。”到底是老江湖,这样的氛围之下,语气却平静地好像真是在和她讨价还价。
夜魅冷哼一声,明知故问。底下一人大喊,“大哥,别和他们废话,快杀了他们,为三弟报仇!”
“离天,不得无礼。”宗擎天低斥一声,转而对二人道,“若暗夜门只是来了二位,这笔帐,恐怕今日是算不成了。”语罢,下面的人伺机而动,草木摇晃,园内的杀气陡增。
“噌”的一声,琵琶声断,暗渊将琵琶抛向空中,急速向前飞跃。银光乍现,那宗擎天陡然睁大了双眼,他青筋暴起的脖子上多一条血痕,脸上的不可置信恰到好处地停留。没痛苦多久他就睁着眼睛倒下了屋檐,名列江湖高手榜第五的噬魂山庄庄主就这样死在一个少年手中。
暗渊伸手接住掉落的琵琶,瞥了一眼宗擎天狰狞的表情,转过身去,淡淡对夜魅说道:“别再啰嗦,杀!”
底下的人早就被这一幕惊呆,刚恢复过来,还未来得及逃命。暗夜门的杀手们不知何时已经悄没声息落到了噬魂山庄的每一个角落,接到了暗渊的命令,一场屠杀立刻开始。
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空中,暗渊望了望此时空中已经算得上皎洁的月亮,唇边露出一个近似残忍的笑。突然,他察觉到了花园某处的异动。暗渊飘然落地,黑衣轻如鸦羽。走到落到假山后面,一锦衣少妇背后被砍了一刀,死在假山上,身体正好挡住了一个小小的石洞。他走过去,剑尖挑开身着华服的尸体,洞里露出一张孩子的脸。
他静静与那孩子对视,夜魅解决了几个人就跟了过来,看到了地上满脸血污的女子,不禁面露嫌恶。“公子对死了的女子更有兴趣?”话未说完,夜魅就顺着暗渊的目光,看到了蜷缩在山洞里的孩子。
在火光中,能看到这孩子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大概是被吓着了,此刻正瞪大了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两人。
暗渊伸出一只手,淡声道:“出来吗?”
那男孩迟疑了半晌,终于怯怯伸出手去。碰到的那只手很冷很冷,仿佛夏日冰葡萄的冰坨子,小孩瑟缩了一下,想收回手却已被暗渊紧紧握住。
暗渊拉着他的手,心上某一处仿佛被羽毛拂过,柔软舒适。静静地看着那孩子的脸,终于难得真心地露了一个微笑。男孩看到他乍然绽开的温和微笑,眼里的惊恐转为惊讶。
夜魅忍不住出声提醒:“公子,这孩子穿得不错,应该是宗家的小公子,留不得。”说好的灭人满门,怎么能不斩草除根?
“无妨
。”暗渊轻飘飘丢给她这两个字,然后拉起那小男孩的手,离开了园子。
小男孩抬头去看拉着自己的人,“你不杀我吗?娘亲说,你们会杀了我的。”
暗渊侧头看他,他的脸上已经没有杀气了,“我不杀你。”
小孩道:“可是我会杀你的,你杀了我爹和我娘。”
暗渊轻轻笑了一下,“可是,你现在还杀不了我。你想知道怎么才能杀了我吗?”
夜魅跟在两人后面,听着小男孩很认真的问杀父仇人,“我怎么才能杀了你?”她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不来了,这到底是什么画面?
然后她脚底一滑,她听到自家门主也很认真地回答小孩,“你跟我学武功,把我的本领都学去,超越我,到那天,你就能杀了我了。”那语气轻快的好像不是在找死,而是在邀请他明日一起去吃瓜。
夜魅实在听不下去了,赶上去,问那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十分乖巧地看着夜魅道:“我叫宗爱。”然后他又对暗渊说,“那我拜你为师,然后等超过你,再杀了你。”
“喂,宗爱。”夜魅忍不住打断道,“你拜他为师,再杀了他。那叫弑师,会为江湖人所不齿的。你就算要报仇,也应该去找别人拜师,学有所成,再光明正大来找他报仇啊!”
宗爱歪着脑袋,看着暗渊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暗渊摸了摸他的头,“你不用拜我为师,我也教你。”
“为什么?”面对这样的仇人,宗爱还是觉得很奇怪。
他听到暗渊道:“因为这是我欠你的。”这是我欠你的,像是谶语,很快消散在风里。
暴雨骤至,三人站在噬魂山庄门前静静等待着雨夜洗刷掉血腥。暗渊吹了一个响哨,白头虎斑的骏马冲开雨幕奔来。
暗渊将宗爱抱起来放到马背上,宗爱好奇地去看它垂在后面的红色尾巴,“这马颜色可真奇怪。”
暗渊跃上坐骑的背,“这不是马,是鹿蜀。”夜魅已经跟着坐了上去,他们三个人都不重,鹿蜀背起来没有丝毫困难。
夜魅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伞,撑开挡在三人头顶,“好歹挡一挡,反正夜黑风高,没人瞧见,不丢脸。”
暗渊倒不是嫌丢脸,只是好心地告诉她,“这伞怕没什么用。”很快夜魅就知道为什么没用了,鹿蜀一旦足下发力,那风雨便裹挟着从伞下扑面而来,撑着伞非但没什么作用,还险些将她带了下去。没过多久,那把油纸伞就被夜魅狠狠丢弃在了路边。
雨丝渐渐细弱起来,暗渊将琵琶横抱在怀里,轻轻拨响了弦。“公子的琵琶瞧着有些年头了,现在的乐师都不兴弹这种了。”夜魅将头虚虚靠在他的背上,细密的雨丝落到她的脸上,夏雨并不凉,反而带着一丝丝暖意。
“它有个名字,叫‘袖月’。”长指在弦上轻轻抚过,他的语气平淡中渗着一丝丝温柔,“这也算是,我娘留给我的为数不多的念想了。”
宗爱茫然地坐在最前面,背对着自己的仇人。曲子有些呜咽,像是有人在哭泣。劫后余生,他的伤心突然冲破了恐惧,眼泪决堤而下。身后,死去的亲人和颓落的家族已离他越来越远。
他只是一个庶出的孩子,在家族里并不多受重视,但毕竟那地方给了他无需栉风沐雨的童年。那里虽有一个不怎么见得到的父亲,和一个日日想着用自己争宠的母亲,可在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给了他最大的爱与守护。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未来的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挣了。
阳平王入京的前一日,拓跋焘还在崔府听崔浩讲《墨子》。崔浩说道“兼相爱,交相利”,拓跋
焘打断,“先生既然教我‘兼爱’‘非攻’,又为何鼓励我兴刀兵呢?“
崔浩捋须笑了笑,“殿下,天下乱时,当为枭雄;天下安时,当为仁君。”魏国北有蠕蠕,西有凉,南有燕,东有赫连,各国情势复杂,要想屹立不倒,就得审时度势。必须有连横合纵之法,灵活机动,各个攻破。
拓跋焘道:“那先生,你这一章该留着等我踏平天下了再来教与我。”那一篇听得他昏昏欲睡,实在不想再听,便岔开话题道,“听说先生今日向父皇进言,为皇爷爷改了谥号?”
崔浩颔首,“宣武皇帝体味了得一的深远之义,回应了自然的冲妙之理,驾崩时所谥的大名,未能全部表达他的盛德之美。今日开启纬图,始见尊号,对他尊谥号更改为道武皇帝,以显明灵命之先验,圣德之大同。”
崔浩与先帝的事拓跋焘也知晓一二,知道这位先生对先帝的感情深厚,可惜他没满周岁,这位传说中的先帝就被他叔叔杀了,对这位杀伐果决的皇爷爷他已经毫无印象。但他这一生,却都因先帝的一句话而险象环生。“先生对皇爷爷的心意,皇爷爷知道了定然也会开心。”不过是生人求点安慰罢了!逝者已矣,改不改谥号又有什么影响呢!
“殿……殿下……”贺兰蒙田跌跌撞撞冲进兰院,一声惊雷炸在拓跋焘耳边,“贵嫔娘娘,薨了。”
拓跋焘茫然地站起,人如离弦之箭般蹿出去。等待的人,最终什么都没有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