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暗渊吃了一惊,忙扑过去查看他的手。他那一下用力极大,青瓷茶盏捏了个粉碎,一些碎渣已然嵌入了拓跋焘掌心,茶水湿漉漉的沾了一手,将那些狰狞的伤口冲刷了下,伤口上的血要淌不淌的。暗渊托着他受伤的那只手,蹙眉道,“殿下何必如此,若真气得狠了,殿下责罚我便是,何必糟践自己?难不成殿下是将这茶盏当成我了吗?”
拓跋焘倒真是气得想捏死眼前人,可哪里还舍得伤他分毫,赌气道:“你又不愿嫁与我,我糟践自己,同你又没有干系。”
暗渊不理会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好声好气道:“可有伤药?没有我去唤人传医师来。”
拓跋焘不想多生事端,只冲着旁边的柜子努了努嘴,“这点小伤,传什么医师,第一层就是。”
暗渊忙去取了伤药和干净的布条来,幸好东堂里一应东西都全,他端了半盆水给拓跋焘清洗伤口,又小心地挑去了扎在肉里的碎瓷,在伤口上撒上止血的药粉才帮他包上布带。拓跋焘见他如此细致认真地替自己上药包扎,火气倒是消下去了不少,看着他难得有几分温润的侧脸,问道:“你这是在心疼我?”
暗渊包扎完,托起他的手确认了一遍包的没问题,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见拓跋焘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答非所问道:“护佑殿下本就是属下职责所在,殿下因我而伤,属下心中难安。”
拓跋焘心里那股子无名火腾一下又窜了上来,冷笑道:“呵,我倒忘了,你对我忠心地很,为了我,你是什么都豁的出去的。那我倒是奇了怪了,既然这么替我着想,怎么我要娶你,你拒绝的这么干脆?”
暗渊深深望了他一眼,对他的冷嘲热讽其实也能理解几分,寻常闺阁女子被人当面求娶估计臊都臊死了,但她那一刻的第一反应只觉得浑身发冷。她还记得十四年前,崔浩第一次评论“贺桃”这个名字,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个极好名字”。可他,生生埋葬了这个好名字,也早就堵死了她做个普通的女子,宜室宜家的一条小路。
那时候实在还太小,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但是当一具温暖的身体在自己身上一点点冷下去的时候,那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绝望,她却记忆犹新。那就是一个曾憧憬过美好姻缘的女子,不顾一切背离师门,离开不染纤尘的桃园奋不顾身入了这浊浊红尘。哪怕之后被辜负,也义无反顾,甚至不惜忍受世人的白眼,也要生下两人的血脉。
拓跋焘被她那一眼看得心惊,那浅淡的双眸中竟酝酿着前所未有的愤恨,刚想开口,就听暗渊道:“殿下说要娶我,问我愿不愿意。
”她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而后继续道,“我相信殿下求娶之心是真的,若殿下只是想纳个妾室,也不会那样慎重其事地问我。”
拓跋焘这会儿子倒真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了,只能喃喃道:“自然是,想娶你为妻的。”
暗渊笑了笑,神色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惊人的哀婉,“寻常人家娶亲,不说三媒六聘齐全吧!但总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殿下直接问我,自然是因为知晓我无父母长辈做主。我既无父母长辈可为我做主,也没有亲人兄姊替我张罗,殿下让我如何嫁你?还是殿下觉得,因我无父无母,那些虚礼就可免了,让我无名无分,不伦不类跟了殿下。那与我现在,又有何不同?不过换回女儿身陪着殿下罢了。”
拓跋焘已知晓崔浩与贺桃娘亲之间的一些隐秘关系和纠葛,更知晓了这些年崔浩为了自己逼迫了贺桃什么,心中一痛,解释道:“自然不是,该有的礼数,我一样都不会少的,你放心。”
“殿下,撇开我的这些过往不谈。殿下的婚事,真能由您自己做主吗?”暗渊伸出右手,端详片刻,这只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是很干净和漂亮的,“殿下您,真能娶我这样背满血债,出身卑微的人吗?”一国太子的妻子,即便不是尊贵的异国公主,也好歹应该是世家大族的贵女吧?年前,崔浩几次旁敲侧击,让他劝一劝拓跋焘娶了燕国的如意公主,为的不就是两国联姻吗?
拓跋焘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这些年他过得着实不易,此刻倒有些怪自己太过急切了,说得那样突然也不够郑重其事,还比不得刘裕那老匹夫呢!拓跋焘心里忍不住长叹,罢了罢了,先不逼的这么紧了。“你放心,左右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你且去吧!到了邺城记得给我递个消息,前方若有什么事,也一定告知我。”拓跋焘又拿出纸笔,写下几个名字递给暗渊,“这几个都是我的人,若有异变,你自可用得。”
暗渊将纸收了,叠起来贴身放好,“属下定会护陛下周全,殿下放心。”说完,暗渊起身要走。
拓跋焘拉住了他的袖子,“先等等。”他冲着门外道,“外面都收拾干净了吗?可别留着血,污了宫里贵人们的眼。”
候在门口的內侍忙进来答道:“都处理妥了,不敢惹殿下心烦。”拓跋焘挥了挥手,內侍又退出去规规矩矩站到了门边。
拓跋焘这才松了手,叮嘱暗渊道:“万事小心,顾惜着些自己,我用不着你给我拼命。行了,你走吧!”
暗渊知道他是不想让自己看那被杖毙的宫女,其实大可不必,他亲手了结的性命还少吗?不过拓跋焘为了他这样仔细,他也不是不感念,没说什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才转身出去了。
太极殿被筑在两丈高台之上,坐北朝南,太极殿的背后,以它为中心,左为历代太子所居东宫,右为历代皇帝后妃所居的西宫。太极殿的正面是一块宽阔的广场,东西宽二十丈,南北深十六丈,整个广场都铺着光滑的青石地板。暗渊走下高阶,一步一步往正对着台阶的朝晖门去。
春和景明,斯人衣袂飘飘,一身玄色广袖却带出一有种不染纤尘的高华,背影是有些难以描述的孤绝。拓跋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殿外,目送着暗渊的身影消失在朝晖门的尽头,怀着一颗期待的心,却没真地等到他回头。要何时,两人才能真正安稳下来,不再过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呢?
暗渊回去略收拾了下便要出门,宗爱怀抱着暗渊给他削的木剑,倚在院中的那棵木兰树树干上,看着他道:“你要去哪儿?”春风拂面,雪白的花瓣洒落,好巧不巧正正落在他的肩头。
暗渊微怔了下,走出去,解释道:“南下一趟,有些事。”
“又去杀人?”宗爱语含
讥讽,眼神有些许阴鸷,“我也去。”他站直身子,肩头的木兰花瓣掉在地上。
暗渊见他身后还背着个小包裹,显是真做了要跟着的准备了,“你去干什么?”
宗爱冷哼一声,理所当然道:“你仇家这么多,万一我没来得及杀你,你就被别人杀了,我的血海深仇找谁报去?”
暗渊奇怪道:“我被人杀了不是正好?还省得你大费周章报仇了。”
宗爱咬牙,“那可不行,我的仇得我自己报,你的命只能留给我。”
暗渊不明所以,问道:“那你待怎样?”
宗爱转过身去不看他,“所以以后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一起去,免得你被别人杀了,我没法手刃仇人。要是你被你那些仇家围攻,我一定得赶上补你最后一刀,亲手结果了你的性命。”
“嚯,真有志气。”暗渊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发顶,想着这次并没有什么危险的任务,夜魅之前就被他拨去跟着崔浩随军了,这宅院也没有旁的仆从,他这一走,宗爱还真没人照顾。于是便点头答应了,“行,这次就让你跟着吧!若是真遇到了什么仇家,你可得动作快点,不然跟不上趟的。你知道,但凡我的仇敌,身手都很了得,你要是没他们快,可不行。”
宗爱原以为要费一番唇舌,甚至都做好了暗渊若不让他跟着,他就偷偷跟着去的准备了,没想到暗渊心大的很,那样一番说辞都能让他同意带上自己。宗爱看着暗渊,一时间五味杂陈,一方面惋惜自己准备了那么多说辞,打了半天腹稿竟然用不上;一方面对能跟着暗渊南下有些难言的激动和欣喜,他被拘在这方寸之地实在是太久了。
“走吧!”暗渊趁着宗爱不注意一把抓起他后襟,运起轻功飞身而走。猎猎风声穿耳,暗渊看着犹自呆呆的宗爱,微抿了下唇,“出了城召小鹿出来载我们,邺城太远,寻常马匹太耽误事了。”
宗爱这两年内家功夫和剑术都练得很有模样了,但轻功却还不曾习得,少年人都对这样飞天遁地的本事很向往,腾在半空中心里没有本分害怕,只有兴奋。眼里的阴霾也散了,看着身下略过的屋脊和街道,双眸发亮。
暗渊一面加速,一面低头去看宗爱的情况,若宗爱表现出一丝害怕,他就能稍稍放慢脚步。宗爱也正好抬头去看他,暗渊耳侧有几缕发丝被更吹地飘了起来,划着他白皙的脸,宗爱对上暗渊那一双好看的眼睛,呼吸微微一滞,心跳也微微快了些许。他快速低下头去,暗怪暗渊长得过于女气,难怪拓跋焘那厮义无反顾断袖了。
到了城外,暗渊找了片枝叶繁茂的树林,迅速降了下去。吹出了召唤鹿蜀的口哨,回神看到宗爱两只耳朵通红通红的,忍不住伸出手指拨了拨,“你这是怎么了?刚刚飞得太快,被风吹的吗?还是冻的?”阳春时节,风吹着倒还是有些凉的。
宗爱立刻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磕磕巴巴道:“没……没什么。”
杜衡宫里拓跋雅正抱着拓跋焘的胳膊撒娇,“哥哥,你都多久没来看我了?”拓跋雅靠在他身上笑着抱怨,自杜贵嫔去了,她懂事了不少,已很少叫拓跋焘“哥哥”,尤其是在人前,总会多几分恭敬地叫“皇兄”。但自拓跋焘被册封为太子搬去了东宫后,她就不太能见到拓跋焘了。这段日子拓跋嗣御驾亲征在外,拓跋焘监国事忙,她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着他了,因此才格外亲近他些。
拓跋焘打小就疼拓跋雅这个嫡亲妹妹,杜贵嫔故去后,拓跋雅更是这宫中他唯一的亲人了,又怜她幼弱无辜,没有母妃护持,因此加倍宠她。见她如此撒娇,心也软了,摸着她的小脑袋笑道:“前朝事儿多,这不一得空就来看你了。近日过得可还好,没惹保姆和两位姐姐生气吧?”
拓跋雅蹭着拓跋焘的胳膊,仿佛一头挨在窝里的小兽,“怎么会,雅儿现在可守规矩呢!”
“公主这些日子就是想殿下,其他都还好,昨儿个去花园里赏花,遇到了大公主,也好好儿跟人打招呼了呢!”一旁的小矮桌旁围着三个女子,说话的那个手里拿着针线活计,妇人家打扮,一张平正的脸,有个三十来岁正是拓跋焘和拓跋雅的乳母窦氏。
她旁边的青秋和青冬也帮着说,“正是呢!公主这些天表现特别好,咱们公主可体谅殿下了,说殿下如今是太子了,盯着殿下的人更多了。她要在宫里好好儿的,不能给殿下您惹麻烦。”
闻言,拓跋焘心里一酸,低头看着她道:“雅儿这么懂事,为兄很是高兴。不过……”他顿了顿道,“也不必太拘着了,为兄走到今日,就是为了护着你。若当个太子,反而还要你事事忍气吞声的,那我当太子还有什么意思?以后该怎么还怎么,宫里缺了短了什么的,只管让人往东宫给我递消息便是。”
拓跋雅顾忌着拓跋焘,收敛了些性子自然是真的,这些年她渐渐大了,以前不懂的,或多或少也懂得了,自然不能像从前那样任性了。但她打小被拓跋嗣和拓跋焘惯着,到底还是有些娇气的,虽不与人正面起冲突了,但也不是肯忍气吞声的。不过是有日子没见暗渊了,心里怏怏的,也不怎么想出去玩闹,也没兴致跟拓跋媛等人吵架斗嘴。拓跋焘还当她委屈着了,搞得她还有些心虚。
“皇兄,好久没见暗渊哥哥了,我还想他再指点指点我剑术呢!”拓跋雅稍稍坐正了身子,终于问了自己想问的。
拓跋焘道:“你毕竟贵为公主,有个几招防身的功夫便好了,学什么剑。拨给你的那两个侍卫武功都极好的,只要你不自己支开他们,他们自能护着你。”
青冬在一旁打趣道:“奴婢也是这样对公主讲的呢!窦嬷都定了多少本花样册子了,想让公主学学女红,公主每每拿起来扎两针就犯困。”
窦氏笑得一脸慈和,一边穿针一边道:“公主还小呢!性子跳脱,坐不住也正常,咱们公主这样的身份,嫁给谁都算是下嫁了,还有人敢真考教她女红吗?即便不会,也不碍事。”
窦氏原是杜府的家生子,为人谦谨,杜贵嫔诞下拓跋焘时便被当时的阳平王妃送入了东宫,作为太孙的乳母。这之后,窦氏便一直在杜衡宫伺候皇子起居。后来杜贵嫔又有了拓跋雅,正赶上窦氏生了次子,奶水依然很足,便又继续做了拓跋雅的乳母。拓跋焘和拓跋雅是窦氏看着长大的,窦氏一家都受着杜贵嫔和杜家的恩惠,她伺候拓跋雅和拓跋焘自然是尽心尽力,待他们比待自己的儿女还亲厚些。
青秋拿着窦氏刚缝制好的荷包往里塞晒好的香料,“倒是呢!窦嬷的手艺这样好,将来公主出嫁了,生了小郡主或小世子,小衣服都有窦嬷呢!”
“若我那时眼睛还看得见,自然是愿意尽心的,就怕公主嫌弃我人老眼花,笨手笨脚,做出来的东西不体面,不肯要。”窦嬷笑呵呵的打趣。
拓跋雅原性子就洒脱,年纪又小,情窦初初冒了个牙尖儿,对婚姻之事并不多害羞,但她们越说越不像话,听到后来也臊了起来,“你们怎么都打趣我,我……我不同你们好了。”
拓跋焘难得见拓跋雅红脸,哈哈大笑,“保姆和姐姐们说得很有些道理的,怎么是打趣呢?女大不中留,早早晚晚的,你终归是要嫁人的。”
“皇兄……”拓跋雅连忙去堵他的嘴,“不许你胡说。”拓跋雅被这几个人闹得没法,只好自己叉开了话题去,“皇兄,暗渊哥哥授了我一套《美人剑法》,皇兄也是惯用剑,可愿看我练练,点拨雅儿一二?”
拓跋焘一听是“美人剑”倒也来了几分精神,笑
道:“好,今日无事,便看你学得怎样了你练吧!”
拓跋雅忙吩咐人去取她的小银剑来,索性她今日穿的就是束袖的轻便衣衫,倒是不用换了。不多时小侍女就捧着她的剑出来了,拓跋雅站在庭中,银光一闪抽剑出鞘,手腕轻转挽出一个剑花,做了个十分漂亮的起式。
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眼,将暗渊教给她的招式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睁眼挥剑旋身,身姿灵秀飘逸,剑招灵精妙灵动,拓跋焘看着庭中认真舞剑的拓跋雅,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贺桃。同样的剑法,他见过贺桃练了三年,美人如玉剑如虹,此时此刻,他看着这套熟悉的剑法,竟有些分辨不清,到底在他面前的是拓跋雅还是贺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