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寨的寨主站在广场最高处的看台上,他满脸刀疤,浑身戾气,看着有些可怖。他的神情很严肃却一言不发,仿佛在等什么人。没多久,他等的人似乎来了,神情出现了一点点变化。脸上的戾气褪去,多了一点点欣喜和期待。
一个身着宝蓝色华服的中年男子走上看台,寨主立刻单膝跪地,“主人,所有人都在这儿了,只等主人下令,我们就能杀向皇城。”
男子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走到看台边缘,望着东方最辉煌的一片殿宇,“再等一刻钟吧!”慕容云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心下存疑,为什么这么久了,宫里还没信儿传来呢?
慕容云没能等来他期待的好消息,却等来了寨子后面两声巨响。远山寨建在半山腰,两面是比较陡峭的悬崖,其余两面,一面是平日可上下山的康庄大道,寨子里的人下山采买、驾车、抬轿都走的那条。一面是连通着其余荒山的小道,很难寻却是寨子里的人最后自保的退路。两声巨响过后,一阵尘土飞扬,看方向,出事的正是那小道的方向。
慕容云眉头紧蹙,一股难言的烦躁涌上心头,戴着玉扳指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怎么回事?”
“大当家,不好了,后山的路被炸掉了。”报信的还没说完,西南角那片就响起了阵阵马蹄声。随后一队铁骑穿过浓浓烟尘朝着广场扑杀而来,兵戈铁器在烈阳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喊打喊杀声此起彼伏,没多久广场陷入了一片混战。
满脸刀疤的寨主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但也知道他们已经露了踪迹,被人反截杀了。脸上的刀疤抖了抖,他下意识上前一步,将慕容云挡在身后,拔出腰间长剑,沉声道:“主人,你先走,这里我顶着。”
一人手持银剑飞身来到了看台,望着慕容云:“慕容云,你若想我留你一命,就让这些人收手吧!”
刀疤脸大怒,长剑指着那看着不过才十五六岁的黑衣少年,喝问道:“你是何人,胆敢口出狂言?”
“燕归,退下。”慕容云拂开刀疤脸的手,对着来人挑唇一笑,“门主好大的口气,怎么说我慕容云也痴长你二十岁,你竟想取我性命?”
暗渊脸上的神色丝毫未变,语气都是一如既往的平稳,“你长的不过也就是年龄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变,瞬息间错过刀疤脸和慕容云,银光飞闪,刀疤脸手臂的铠甲被划破,“啊~”随着一声惨叫,刀疤脸手因手臂传来的剧痛一松,手上的剑掉到了地上。
刀疤脸,捂住伤口,迅速挡在慕容云身前,恐惧道:“主人,你快走!这小子身手诡异地很,您不是他的对手。”只这一招,他已知道,凭他一人之力绝对护不住慕容云。
暗渊退到看台边缘,靠在看台栏杆上,雪白的长指在剑身上擦过,鲜红的血迹染上了指尖,“慕容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想死,还是想活?”
慕容云取下手中的玉扳指,塞给刀疤脸,看着他错愕的表情,笑道:“燕归,这扳指我带了很多年了,给你留个念想,你走吧!你跟了我三十年,护了我三十年,不欠我什么了。以后没了我,天下之大,自有你的容身之所。”
刀疤脸看着他这一刻的笑容,竟有些痴了,多少年了,慕容云的脸上少有笑容,即便有,也是含着三分讥讽三分不屑,今日这样纯粹而释然的笑好像拨开了经年的云雾,回到了他们的小时候。那时,慕容云还是后燕国金尊玉贵的皇子,而他则是皇子最信赖的影卫。他们有过同吃同住、无忧无虑的十年,也一起经历了风雨飘摇、山河破碎的十年
,最后的十年他们独自支撑、聚少离多,现在似乎一切都要终止了。
“殿下……”这个称呼,从后燕被灭的那天起他就没再叫过,直到今天。刀疤脸知道慕容云不会甘心认输,忍辱负重了二十年,他早就想拼死一搏了。他抚摸着自己脸上一条条伤疤,“当年,这张脸伤了的时候,我就想过死,不是为了殿下,我不会苟活这么多年。殿下觉得天下之大,不会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可是,燕归是殿下的影卫,理应先有殿下,而后才有燕归。殿下都不在了,燕归何必留在世间?”
“燕归……”慕容云看着慕容燕归,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动容。慕容燕归冲他露出一个笑容,脸上的刀疤依然狰狞,可他却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清秀腼腆的少年,站在自己的面前,笑着说要保护他一生一世。慕容燕归将玉扳指带到自己没有受伤的手上,捡起地上的剑,向看台边的暗渊冲了过去。慕容云瞳孔骤缩了下,“燕归,回来……”
暗渊手中长剑舞出一朵剑花,恰好开在慕容燕归胸前,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刹那,暗渊脸上似乎多了一些无奈,他轻声道:“你有你的守护,我也有我的守护,对不住了。”
慕容云走到慕容燕归身边蹲下,轻轻摸了摸慕容燕归的脸,手掌拂过他的双眼,替他把眼睛合上。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显得很温柔,“燕归,等我。”他拿过慕容燕归手中的剑,站起来,指着暗渊道,“如果,我只是想要活着,我怎会走到今天?”
暗渊看着他手中的长剑,不解道:“是谁主宰这天下真的有这么重要吗?为什么不愿意好好活着,一定要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身份呢?”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慕容云冷笑,“蝼蚁是看不到高处的风景的,你以为你的主人追逐的不是名与利吗?一统天下,造福百姓不过是上位者诓骗臣民的说辞,他们手上每一滴鲜血,脚下踩的每一具尸骨,不过都是为了最后被万民敬仰,受万民跪拜,被山呼万岁。”
暗渊拎着慕容云和慕容燕归的尸体来到了奋战的楼真身边,他将两人的尸体往地上一丢,所有打斗中的人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向了他,他淡淡道:“慕容云已伏诛,远山寨众人还不束手就擒。”
楼真惊疑不定地看向他,说话都有点结巴了,“这……这么快?”他有些想哭,他还没打出感觉来,怎么就要结束了?跟暗渊这种人合作,实在是太不能体现他楼小将军的英明神武了,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在殿下面前岌岌可危的地位了。暗渊不理他,径直往下山的大路走了,他的任务已完成,回去复命就是楼真的事了。
暗渊到雪院的时候,崔谦正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一脸气鼓鼓地丢小石子。暗渊走过去,修长的身影在他头顶笼罩下一片阴影,崔谦抬头,看到暗渊的时候笑了一下,不过笑容转瞬即逝,他无精打采道:“兄长……”
暗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崔睿呢?”崔谦比崔睿小三岁,但崔府如今就这两兄弟,因此平时总是形影不离的。
崔谦歪着头道:“哥哥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拜师学艺了,走了两个月了,兄长不知道吗?”
暗渊了然,崔睿已经七岁了,若想让他以后顺利接管崔府,是该出去历练了。虽然只有七岁,但比他当年学的可晚了好几年呢!“那是谁惹你不高兴了?怎么在这儿生闷气呀?”崔谦年纪小,也没什么城府,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他一来就看出来崔谦是在生气。
果然,暗渊一问,崔谦就开始倒豆子,他拉了拉暗渊的衣摆,“兄长,你下来点,我跟你说。”暗渊顺从地坐到他旁边,就听他说,“父亲新纳了个侍妾,娘亲不开心,最近我做什么她都要教训我,刚刚我背三字经背不出来,她还拿戒尺打我手心了。”崔谦不满地跟
暗渊咬耳朵,“兄长,你说父亲犯错,娘亲干嘛把气撒我身上啊?”
暗渊疑惑,崔浩素来清心寡欲,与郭氏一向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怎么突然就纳妾了?他点了点崔谦的小鼻子,“人小鬼大,你知道什么是纳妾?这么爱胡说八道,所以夫人才打你手心的吧?”
崔谦不乐意了,辩解道:“我说的是真的,父亲新纳的妾氏兄长也见过,就是兰院的青衣姐姐。太子殿下好些年不住兰院了,如今那院子分给青衣姐姐住了呢!青衣姐姐这些日子,每天都要来给娘亲请安的。”
这么一听,暗渊就知道,这事恐怕八成是真的了。刚想再哄崔谦几句,就听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郭氏正好穿着一身青衣,神色也有一些怏怏的,眉宇间似乎笼着一层清愁。见了暗渊,她露出了个温婉的笑,招呼道:“谦儿又闹你了吧?”
暗渊起身行礼,“没有,就是说了几句话,谦儿很乖。”
“娘……”崔谦跑过去抱住郭氏的腿,小孩子忘性大,方才还在小声埋怨他娘,现在又好了。“娘,我想吃桃花糕了。”
郭氏的神色在听到“桃花糕”三个字的时候似乎僵了僵,随后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脸,哄道:“这时节,桃花早谢了,做不成桃花糕了,咱们吃海棠酥好不好?”
崔谦想到了外酥内甜,松软滋润的海棠酥,舔了舔嘴唇,欣然接受,“好,吃海棠酥。”
“找你父亲吧?他应该在书房呢!”郭氏跟暗渊说完,拉起崔谦的小手往小厨房走。
青衣晃动,暗渊不经意间瞥到了郭氏衣服下摆处的翠色绣花,因绣线与青衣颜色太过接近,所以很难让人察觉到。但暗渊还是看清了,那是一只青鸾,他这几日看到过好多东西上的青鸾图腾,对青鸾实在是太敏感了,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暗暗记下了。
最终暗渊还是没去书房找崔浩,而是直接回了桃园,路过兰院的时候,正看到青衣被一个侍女陪着站在院子里赏花。她已改成了妇人打扮,穿了一身粉白的襦裙,堕马髻上只斜插了一根简单的青玉簪,小巧的耳朵上带着水滴状的青玉耳坠,与郭氏的端庄温婉不同,她打扮地很是小家碧玉。
见到暗渊,就远远地浅笑着屈膝行礼,眉宇间有一股新妇的欢愉和娇羞。暗渊面无表情地还了个礼就匆匆往桃园走,心头却没来由狠跳了一下,记忆中娘亲的模样早已模糊,这些年连做梦都很少梦见了,但刚刚青衣那盈盈浅笑竟让她觉得分外熟悉。
崔浩带着崔琰来到桃园的时候暗渊正坐在桃花树底下弹着袖月,他微垂着头,滑落到腮边的发丝随着动作晃动,仿佛弹得很入神。崔浩没打断他,站着静静听,崔琰不懂乐理,但主人都没出言打断他自然只有陪着旁听的份儿,索性曲子很清越,他一介武夫听着也觉得是种享受。
过了大约有半柱香,琵琶停了,暗渊将袖月放在一边,抬头看向二人。崔浩看着他脚边的袖月,评价道:“曲由心生,你心中有事,不够沉静。”
暗渊没有理会他的评价,而是直截了当地问:“父亲说会帮我查灵邱宫的旧事,敢问父亲查得如何了?”
崔浩微微蹙眉,回头与崔琰对视了一眼,回暗渊道:“灵邱宫早在十五年前就彻底覆灭了,无人幸免于难,你娘的事,应该与灵邱宫无关,此事你不必再纠结了。”
“是吗?”暗渊问地很轻,语气却都是嘲讽的意味,“有时候我也不知,父亲是觉得我太聪明可堪大任而看重我,还是觉得我太愚笨好摆布而看重我。”
崔浩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挥了挥衣袖,示意崔琰去外面守着,崔琰很伶俐地守着院门,“你又在瞎想什么?逝者已矣,为了你娘能安息,你也不该如此执着于往
事。你娘素来豁达,定然不希望你为她愁肠百结。”
暗渊低头,长指在袖月的弦上拨弄了一下,弦震颤了一下,发出“铮”地一声响。“再怎么生性豁达,死的不明不白,凶手却逍遥法外,魂灵也不能得到安息吧?”
“小桃……”崔浩刚想再说,就见暗渊抽出了腰间的绕指柔,一剑挥出,直直向自己刺来。崔浩是文官,若无必要是不会佩剑的,何况此刻实在自己的府中。所以他没法拿剑格挡,只能侧身避开。暗渊出手凌厉,带着十成杀意,他堪堪避开,沉下脸不悦道,“你要弑父?”
暗渊抿唇不语,转动手腕,又连刺了两剑,崔琰已听到了动静,急忙拔剑护了上来。一边格挡暗渊越发凌厉的剑法,一边劝道:“少主这是怎么说的,怎么好好儿地跟主人动起手来了呢?是否有什么误会,不如停了手好好说道。”
若是五年前的贺桃,崔琰使出全力或许还能与她打个平手,但面对在鬼门关走了不知道几回的暗渊,崔琰中规中矩的剑法根本没什么招架之力了。还没躲过三招,就被暗渊一剑刺穿了握剑的右臂。
崔琰的剑掉在地上,暗渊足尖轻点,旋身提剑向崔浩刺去。崔浩面不改色,负手而立,一袭青衫随风飘动。忽然十二道黑色身影从天而降,齐齐护在崔浩面前,黑夜几乎掩盖了他们的身体,只有他们手中的兵器散发着冷色的光。
暗渊停住脚步,手中的剑却是指着崔浩的方向,他的唇边绽放出一抹嗜血的笑容,“暗渊十二卫,果然还是先跟我对上了。”
暗一撤回兵器,冲暗渊抱了抱拳,诚恳道:“请小主人有话好说。”
暗渊看向十二卫身后的崔浩,“父亲你总是能让我死心一次又一次,或许对父亲来说,我的真心从来不值得什么吧!父亲想捡就捡了,不想要就丢了。我娘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父亲一点都不在意是不是?”他嗤笑了一声,“哦,父亲什么都知道,但不想还我娘一个公道。”
崔浩脸上闪过一抹晦暗,“小桃,你娘的事,日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但不是现在,你别多想。”
“你让我怎么能不多想?”暗渊捏着剑柄的手在微微颤抖,极力克制着心里的愤恨,“你骗我一次又一次,哄着我、逼着我,让我活成一个傀儡。但我终究是个人,我也有过真心和期待,你就这么残忍,连个真相都不给我。”
原本看到郭氏身上的青鸾刺绣时,他也想过可能是巧合,但崔浩偏偏还纳妾了,这让他觉得有些蹊跷。青衣是崔府的家生子,年纪也不小了,崔浩要是看得上,为什么到现在才收入房中呢?一切都太巧合了,但他还是希望崔浩能主动跟他说出真相,所以他回到桃园,拿出了袖月,弹了一首记忆中的曲子。从崔浩的反应来看,他的猜测果然是对的,郭氏与灵邱宫肯定有关系,但他却刻意回避了。他不无嘲讽地想,一直以来,自己对郭氏就亲近不起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崔浩拧眉,“所以,你是想弑父吗?”他本就不是喜欢解释的人,方才那几句安抚已经是他的极限,此刻再没了与暗渊纠缠下去的耐心了。
“弑父?您还当我是您女儿,我真是三生有幸。”暗渊目光在那十二卫身上扫了一圈,自嘲一笑,“不说我的功夫是不是能打得过父亲了,就说今日这十二卫在此,我能不能近父亲的身还得看我本事呢!但是……”暗渊挑眉,眼里隐隐有嗜血的兴奋,“女儿还是想自不量力一次。”说完,她一剑劈向了暗一。十二卫身影转动,摆出了辰星阵将暗渊困在了阵中。
一战结束,没什么意外,暗渊惨败。崔浩早已离去,暗渊持剑单膝跪地,暗一站在他面前想去扶他又停住了,他有些歉然道:“少主,得罪了。”
暗渊冷冷吐出
一个“滚”,暗一最终也识趣地离开了。夜魅扶了下门口,踉跄着走进院子,走到暗渊面前,“公子……”她的声音都有些抖了,“你……”
暗渊抬头看着她惨白的脸,“对不起。”
夜魅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怔怔道:“你不是……他才是……”
她说的语无伦次,但暗渊却明白了她的意思,吃力地点了点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他也是身不由己,暗示过夜魅很多次,也一直与夜魅保持距离,但到底没能对夜魅坦白过,甚至还利用过她的感情。
夜魅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我以为你……不,我以为公子他,对我,是不一样的。我是不是挺傻,挺可怜的?”她始终以为,那个人对自己是不一样的,自己为他所救,心甘情愿为他卖命,无条件被他信任着。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能把那块石头心肠给捂热。可是,他可以不喜欢自己,可以拒绝自己,却为什么要这么欺骗自己。弄一个替身,利用自己的当局者迷,把自己的一颗真心扔给别人去看,去践踏。
暗渊苦笑了下,很傻,很可怜吗?她又何尝不是呢?“夜魅,他不会心悦任何人的,你趁早抽身吧!你知道我是谁吗?”暗渊撑着绕指柔站起来,“我是他女儿,就是那个他喜欢的贺姓女子所生,但他也毫不怜惜地利用了我。我七岁的时候,就被他丢进暗渊门的噬魂谷磨砺了。虎毒不食子,他却忍心将亲生女儿推下地狱,你还指望他对你另眼相看吗?”
夜魅抹了把眼泪,笑容凄惶,“现在我知道了,是我太异想天开了。”她转身走出了桃园,背影说不出的萧索。又是一个悲情所困,被爱所伤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