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五月,天气越来越燥热。正午太阳足,初夏愈发步履匆忙,急着催促北京城进入干蒸模式。街道十年如一日陈旧而肃穆,洒水车开始作业,车轮卷起的灰尘被同时喷洒的水幕从上而下镇压下去。
章桀两眼无神地追着水幕落地的轨迹看过去,脑子里回转着许多相互无关的回忆。比如六合胡同口掉了一只耳朵的石狮子淋雨后变得油腻;三中足球场前的石灰地每天洒水就像挂上一层未干的腻子;浴室莲蓬头里的水顺着乾坤的脸颊流下来滴在他的嘴唇上,如此种种。
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复刻在章桀的记忆里,久久不去。就像他以前从没想过和三中会丢掉他,现在也不想承认乾坤会离他远去,能混一日是一日。可刘阳喜没完没了地提醒他,逼着他假设被抛弃的必然性,这让他有些怨刘阳喜了。但他知道刘阳喜是为了他好,就像当年大耳刮子把他扇醒是一样的。所以他还不能埋怨他。
一路上沉默无语,这对于刘阳喜和章桀来说,都很不寻常。每回停在路口等红灯时,刘阳喜都免不了瞄一眼章桀的动静。他也是头一回见章桀陷入如此忧郁的静默。
“傻子,发什么呆呢?”刘阳喜在章桀鼻子前打了个响指:“到了!”
“哼!”章桀幼稚地白了他一眼。刘阳喜不知道他七拐八弯的心理活动,一头雾水:“我又哪儿惹你了?”
章桀没有理他,径直开门下车了。走出几步远,他突然想起什么,很快忘记了刚才短暂而无意义的怪罪,快步跑过车头拦住刘阳喜:“那个,二喜啊。忘跟你说了。这酒吧老板叫张扬,是乾坤的前男友。他嘴欠,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一个生人,我有什么好一般见识的?倒是你,我桀仔肚量现在都变这么大了,这都不吃醋,还跟人凑局。”真是新鲜,据他以前的了解,但凡有朵桃花瓣儿落在姓乾的肩膀上,章桀都得开十级戒备防着。现在竟然能跟前任和平共处,不可谓不奇。
“不是。他们分手好久了,现在当朋友处着呢。”章桀抬步往里走,发牢骚:“这酒吧他们以前一起开的。”
“行吧。”刘阳喜默默叹了口气,担忧的目光落在了章桀的背影上。他迟滞一步,跟着章桀迈进了酒吧门口。
大白天没有客人,酒吧窗门紧闭,挂着“closed”的牌子。室内只开了一片区域的灯,打在一张圆桌上,桌面涂鸦着梵高的星空。再仔细看,大大小小的桌子,每一张都是一幅名画。墙上、屋顶上拼贴了各种浅色的不规则形状,打眼望去,凌乱有序形似某位艺术家的抽象画。
“看不出来,你们家姓乾的艺术品位还挺独特啊。”刘阳喜指着一墙让人眼晕的色块。
“不是,这都张扬弄的。乾坤不管那些,他很忙的。”章桀看过去让密集恐惧症望而生畏的墙壁:“当时张扬开酒吧缺钱,乾坤就给了他钱就让他随便折腾。张扬过意不去才把乾坤算成合伙人的。后来乾坤嫌烦,分手之后没多久就撤资了,就很偶尔才过来这里跟他们聚一聚。”
刘阳喜点头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章桀说起这些就气闷,在刘阳喜跟前也不遮掩满腹牢骚,口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也不算撤资吧,他都没拿过这里分红的,就不是正儿八经合作。乾坤说他们分手之后张扬要跟他清算,他就把原始资金拿走了,一了百了。”
“那也是。”刘阳喜故意说个半截话,笑而不语。章桀果然被提起了好奇心,睁大眼睛问他:“也是什么?”
“你们家姓乾的情深意重啊。”刘阳喜没说得那么直白。
“才没有。”章桀真想一脚踩到刘阳喜脚面上。他忍住使用暴力的冲动,横冲直撞往里走。刘阳喜在后头反而笑了:“没有就没有,你急什么?”
“嫂子!”
从备餐间钻出个小姑娘,惊天动地的一嗓子,打断了刘阳喜的话头。两个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刘阳喜认得这姑娘,从山上下来那晚,就是她趴在窗头跟章桀喊话。这会儿换了一身行头,穿一件oversize的牛仔衫,衬得小脸盘儿挺标致。就是黑了点儿。
林杏瑶兴冲冲过来招呼章桀往星空圆桌上坐。俩人即刻亲密地凑到一起:“嫂子,你可算来了。乾队真是够了,感个冒还不准我们上门探望,说影响你休息。要不小白总说你是乾队的金丝雀,金贵得要死。”
“瞎说什么!我才不是鸟儿。”章桀环顾四周,不解地问道:“今天怎么回事?不做生意啦?”
这个时间点儿,酒吧街四下清静,少有来客。张扬就住在后面,所以白天只要醒了都会开门营业,按说至少也有两三桌熟客。
“问他咯!”林杏瑶大拇指朝后面备餐室门口:“不知道抽什么风,要转行了。”
“小妮子,你又在我情敌跟前说我什么坏话呢?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区别对待啊。”张扬托着一盘水果推门从备餐间款款出来,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哎呦,小桀子来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赶上前菜:水果拼盘。”
“你要转行了?”章桀当真了:“转行做什么?厨子吗?”
“对啊。”张扬配合他演出,正襟道:“要不咱俩合作,你也去考个厨师证,咱俩中西合璧,开个中西餐结合的馆子。”
林杏瑶噗嗤笑出来,一片儿橘子皮丢到张扬胸脯上:“别欺负我嫂子脑子慢,就你这几把刷子开什么馆子。你怎么不去跟别人中西医结合呢。”
“中西医结合也行啊,给你开个妇科,治治你那破锣嘴。”
“滚!”林杏瑶恼羞成怒,拳头锤在他肩膀上。
刘阳喜听懂俩人的荤段子,隐在远处抿嘴笑了。张扬跟林杏瑶这才注意到章桀领了个大活人来。被忽略的大活人很满意自己的境况,礼貌地朝两人点头示意,依旧保持沉默。
张扬眼前一亮,把拼盘放到桌上,凑到章桀耳朵边神秘兮兮地问:“小桀子你行啊,吸引的全是帅哥。乾坤给你了,这个让给我行吗?”
“让个屁,二喜是直男。你别打他主意。”章桀可没压着声音,一听清张扬的意思就急了,忙把刘阳喜护在身后。
“看你那小气劲儿的。乾坤都让给你了,别个我惦记下还不行了?”张扬挪开果盘,故意不让章桀拿葡萄吃。
这番不知羞臊地扬言让刘阳喜颇有些尴尬。这种火力的勾搭,他第一次遇着。然而张扬并未觉得不妥。他没理会章桀的反对,继续跟刘阳喜示好:“帅哥,你好啊,我叫张扬。就是张扬跋扈的张扬。”张扬莞尔一笑,欲和刘阳喜握手:“而且,我不介意跟直男搞一夜情。”
“搞什么一夜情,你不要祸害二喜,死基佬!”章桀气得面红耳赤,强行介入两人视线中间。
“呦呵,说的好像你不是一样。”张扬好笑道,目光一偏,还黏在刘阳喜身上。
刘阳喜看明白了张扬试探他的意味,随即把章桀拉到一旁,制止俩人继续幼稚的争吵。他礼貌周到却疏远地对张扬微笑点头,没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你好,我叫刘阳喜,章桀的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那你跟乾坤一个学校的啊。”张扬啧啧称奇,握手礼未成也没见他多尴尬,签起块儿香瓜丢进嘴巴里:“你们那是什么学校啊,专门生产帅哥。看来我是入错学了啊。”
“入对学也没用,你的单身问题跟环境没关系。”林杏瑶从食物中抬起头来,见缝插针地损他:“你就是跟乾队做同桌,他还得是我嫂子的,没你的份儿。”她对章桀满意得不得了,护犊子似的。
“小妮子少说两句能死啊?”张扬扔过去一粒葡萄,林杏瑶反应灵敏地躲过。葡萄骨碌碌滚地上,擦过刘阳喜脚边,撞到了一旁的桌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