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怎么总也做不完,好像足有一辈子那么长,没完没了缠着他。
嘴边起了一层硬皮,桌上放着一杯水。这不是乾坤的杯子。谁把乾坤的杯子拿走了?
手机屏幕感应到他的眼瞳,跟有灵魂似的亮起来。这时间日期好像都不太对,怎么就都11月份了,乾坤不是昨天才走吗?想想又不对,他像只鸵鸟,赶紧躺回去想重回梦里。刚才还在看见乾坤蹲着跟他讲话。乾坤满脸泥只知道笑,也不知道上哪儿打滚儿去了。
乾元听见动静进来,见他一动不动,替他盖好被子拿棉签给他润嘴唇,用手掌在他脑袋上试温度,拿走体温计。窗户打开,初秋的凉风吹进来,章桀终是睁开眼睛盯着窗台角落刚堆上去的那几本重若磐石的大书。
清早天还没亮,门口咔哒落锁,章桀猛地睁开眼睛翻过身看见一片暗淡的窗帘。房间里连着一个多星期没开窗户,闷得气流不畅,人也就更没精神。
地板落了灰,踩下去能留下脚印。厨房地板上腐烂菜叶黏成脚印,些许散落的面条屑滚落在角落,等待在盛暑高温下生出霉气。
“醒了吃点东西?”章桀摇摇头,翻身又睡过去。乾元轻拍章桀的肩膀,心神恍惚游荡,要不是惦记照顾这孩子,他怕是更熬心。这样一想,他就更担心章桀。章桀心思纯,全都在乾坤身上,又是个拧脾气孩子,想必是天都塌了。
为了让他占心神,上个月乾元把工作室也重新开张了。可章桀说什么都不愿意去上班,就要守着这间空公寓,说乾坤还有两天就回来了。
自从乾坤牺牲的消息送回来,章桀精神萎靡、食欲不振,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动辄就要发烧。乾元没办法,就搬来一起住,时时看着他。
“没事小桀,你别挂心,店里有爸爸在,倒不了。你先休息好,照顾好自己,可不能再发烧了。你要烧坏了,他在那边儿也挂心。”乾元探手摸他的额头测量体温,还是一如既往地没话找话替他分心。可乾元不会说话,每次还是落到他最伤心的事情上。他于是有些恼乾元。他不想跟乾元相依为命,他想让乾坤回来。可他又不能对长辈直说,就缓着脸色费力听完,默默在心里盼着乾元快些出门上班去,盼走了又在心里骂自己不懂事。
“还是得照顾好自己。”乾元又折返回来交待。
“嗯。”这个字最近从章桀嘴巴里说出来的频率极高,几乎快成了他唯一会说的话。
他又看见窗台角上的几本大书。乾元不明缘由,就猜着问:“挡住光了?我给你挪开?”
章桀无力摇头,脑袋又挨着枕头往里挪。
“一个人能行吗?今儿我一定得去一趟,上次新配件的问题他们今天来解决。”乾元始终不放心。
“嗯。”章桀闷闷地从被子里回音,懒得动弹。
再睁开眼睛,一束不太亮的光挤进房间,透过狭窄的缝隙倔强地落在地板上,怪费劲的。他突然记起张子晨好像终于帮他立了人口失踪的案底,说帮他查乾坤的消息。都是哄小孩的把戏,是怕他再去公安局里撒泼,破坏乾坤的名声。乾坤才不会在意这些名声。
一群骗子,他们不会去找乾坤的。他们都当乾坤死了。如今“死”字不能提,一想起来,章桀就觉得自己也跟着真的死了。
浑身黏腻难受,想洗澡,被子里也汗津津的。卧室里堆满垃圾桶的外卖盒子早被扔光了,腐烂的味道也被空气清新剂遮住了,他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恶臭难闻。
他决意去洗澡,水开得太凉,兜头浇在脑袋上浑身打颤。突然想不起来刚才用没用洗发水,就又挤了一回。抹在脑袋上不对劲,原来是挤成了沐浴露。是乾坤常用的那款。瓶子上被他恶作剧写了“鬼草”俩字,经水汽氲得太久,已经化开了。他突然发神经要把瓶子砸地上,又舍不得,最终只是转过去放着,急匆匆没冲水就裹上衣服跑出来,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胡乱用干毛巾清干净浑身泡沫。
晚饭的时候乾元一直在说要去什么地方秋游散心,他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咕咚喝完粥魂不守舍地要去洗,失手磕在墙上,摔碎了一地。这个碎碗是乾坤之前盛饭常用的那一个。他这个人固执死脑筋,不爱求变,连碗都不爱用新的。
“你别动了,我来收。”乾元把章桀按坐在凳子上。
乾元跟乾坤很像,肩膀都很宽阔,耳廓形状都差不多。苍老的背影与他肖想过无数次的白头偕老重叠在一起,章桀鼻尖忍不住泛酸,张口喊:“爸爸。”
乾元一怔,继续收拾摔碎的瓷屑,似不经心地回应:“哎。”
“爸爸,我想去找他。”
刚收起的一片碎屑哗啦掉在地上,老人的腰背似乎比方才更驼了。乾元回过神,凄切难言,起身拍住章桀的肩膀:“我的傻孩子,说什么傻话。我不能同意,乾坤也不能同意。你得好好活着才不枉费他这一遭。他不在了,爸爸还在,都会好的,都会好的。我跟你保证。你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啊。”
乾元唠叨完,不知所措地一手拿着陶瓷碎屑,不知道该不该把手抽回来。章桀看上去情绪不稳,要哭不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争气。”章桀没坚持下去。
他颓然起身,在乾元的催促下很快又睡下了。烧彻底退了,身上原是该轻省一些的。是鬼压身了吧,像格着个千斤顶,动也动不得。
窗帘被打开又关上,一只冰凉的手又来试他额头的温度。风顺着窗口吹进来,残留的夏天味道。花香浓郁,是栀子花。
章桀猛然睁开眼,手还捂在戒指上。天黑透了,窗户未开,也没有栀子花香。
乾坤走前放在床边的水杯还在原处。他坚持这样放,乾元就没再多问原因。他拿起那只杯子搂在心口,末了又放回去,愣愣看着玻璃杯上倒映出扭曲的影子,觉得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凌晨三点。几号来着?算了,记不起来。脑子已经不管用了,像滞涩的木头齿轮。
窗台上那几本厚书越发碍眼,他避无可避,摸黑上前摸出来底下藏着的那封遗书。白色信封皱得不像样子,藏蓝色的字体印着“中国公安北京分局”几个小字,透明胶条缝住的地方写着一排小字:章桀亲启。
单薄的纸张在静谧的昏暗光线里哗啦作响。大片空白,只在最前头列了几行小字,告知读信人财产明细和相关密码提示。
“谁要你的钱!”章桀忍不住鼻尖一阵酸痛,气得掉下豆大的眼泪。他把信纸团成球,直扔到对面墙角:“你他妈的说话不算数。大骗子!王八蛋!大猪蹄子!我不要你了!”
爆发后的愤怒没有了蓄力,到最后只剩下瑟瑟的哭腔呢喃:“乾坤…我没有不要你,你…回来、回来,好不好?”
他突然想起什么,回到床头翻出两本护照。电子签证没有在护照上留下痕迹,什么也看不出来。都是假象,假的。
“去什么澳大利亚,看什么袋鼠,你骗人。”
秋夜在断续的浅眠中偷偷将月色置换成了黎明。黎明的露珠冒出枯黄的叶子。叶子下昆虫失去了鸣叫的的活力。
一天中最冷的凌晨终于到来了。章桀看见初升的太阳带来寒凉的余光,扯过一张薄毯,重新入睡。仿若露水落在肩膀上,寒毛也跟着竖起来。恍惚间,他仿佛感受到男人火热的温度包裹着毯子上的绒毛,把暖意暧昧地传到他耳边,用他最熟悉的性感的沙哑的低沉的声音对他说:“傻瓜,怎么又睡在这儿,着凉了发烧流鼻涕,难受的不是你自己?到时候吃药别又发脾气。”
“我才没有发脾气。”他伸手去打,扑了空。睁开眼,毯子滑落在地板上,床榻上留下一滩口水。天已经全亮了。
他离开床铺,盘坐在地毯上,呆望着窗外,腿已经麻了。胃腹咕咕乱叫,从清晨到正午,最后错过下午茶时间。他仍旧没感觉到一丝饿意。
三点了。
章桀摸住空空如也的胃,突然觉得应该好好做一顿饭吃。他裹了件外衣出门买菜,没看见乾元留的字条和放进冰箱里的饭菜。
第二天下午,乾元出差回来的时候,字条还在原处,冰箱里饭菜没动,桌上剩着半盘宫保鸡丁,红烧排骨一块都没有动。房间里空无一人,卧室里收拾整齐,衣柜门半开着,原先放着黑色双肩包的地方空空如也。
他赶紧掏出手机给章桀打电话,对方提示关机,一连五个都是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