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非浅笑着自我介绍说,“我刚来73区,应该比你们年长几十岁,不嫌弃的话,就叫我老路吧。”
路非很绅士地替陈情拉开椅子,两人坐下后,侍者送了份菜单过来。
元一说,我们已经点了份海鲜比萨和夏威夷披萨,还有炸鸡薯条,你们看看还要吃点啥。
陈情看着饮品单上面“可乐”、“雪碧”的字样有些好奇,研究了半天,他在酒店其实就看到过这几种饮料,但是路非不让他点。
路非见状伸手拿过菜单,熟练地点单说,“别的就不要了,加两杯柠檬水。”
陈情轻声抗议道:“我想喝可乐。”
“可乐喝多了对牙齿不好。”路非把菜单递还给侍者。
黑发少年眼巴巴地看了路非一眼,翠绿色的眼睛就像清晨的湖泊一样泛着粼粼波光。
路非对这样的眼神简直毫无抵抗力,他叹了口气对侍者说:“他的那杯换成可乐,加半片柠檬,不要太冰。”
看着他俩的互动,元一眼睛都直了,感觉猝不及防地被狗粮塞了一嘴,还是特大份的那种。
唐琴更是面露红晕,忍不住偷偷看他们两个,目光一直游离在他们的同款卫衣上——这实在不像是陈情平时的穿衣风格啊。
作为学校里的“高岭之草”,陈情穿衣服向来是简约的黑白灰纯色,这种另类的涂鸦图案是和他绝缘的。
果然大家都说恋爱让人失去理智啊,唐琴暗自感叹道。
当可乐送上桌后,她终于忍不住问道:“老路,你是陈陈的男朋友吗?”
天地良心,她实在忍不住她的好奇心,因为陈情身边从未出现过任何亲密的同性或者异性,甚至还有很多人猜测他是不是X冷感——真是可惜了那张分分钟可以C位出道的俊脸了。
陈情差点被可乐呛到,他说:“他是我的……呃……”
他一下子愣住了,作为一个失忆人士兼警察局里还挂着号的嫌疑人,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和路非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没错,是男朋友。”路非露出了一口白牙,愉快地搂过陈情的肩膀,虽然隔着墨镜,也挡不住他电力超过十万伏特的笑容。
陈情不动声色地用手肘轻轻顶了一下路非的腰。
“天哪,祝福你们!”
唐琴丝毫没察觉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捂住嘴小小地尖叫了一声,看起来十分替好友开心,路非却注意到她眼中闪过的一丝黯然。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啊?”唐琴像是不经意似的问道。
“大概有一千多年了。”路非慢条斯理地答道。
其实他说的是真话,但是听在唐琴耳里就是在开玩笑了,她笑着搅动了一下自己面前杯子里的奶霜说,“那敢情你们上辈子就认识了。”
路非居然沉着地颔首道,“没错,我上辈子追他追得很辛苦。”
少女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陈情瞟了一眼路非,心想这殿下平日里看起来挺端正的一人,今天在他朋友面前说话却是一套一套的,花言巧语信口拈来。
这时候,餐厅门口的屏幕里插播了一条临时新闻,机械女声报导道:“南极近日发现有巨兽活动的痕迹,根据数据分析,科学家推测这是新出现的物种……”
元一看了一眼新闻,向来轻松的语气带了丝阴郁:“巨兽这个物种,本就不该存在。”
唐琴跟自己的男朋友争论道:“你总是对巨兽有那么多偏见,我认为巨兽并不是邪恶的,他们只是想和人类共存,是我们人类对环境的破坏唤醒了它们内心的邪恶。”
元一说:“糖糖,你没亲眼见过巨兽破坏过的城市,那简直是噩梦。”
“难道你就见过吗?”唐琴反问道,“那些沉没区早就被隔离了,城市一夜之间毁灭,没有任何生还者。”
她压低了声音说:“我听前辈们在私底下讨论,说有些异能者会被选进特殊的科室,负责给那些有异心的高官做心理暗示,确保他们的忠诚。”
元一有些紧张地看了眼四周道:“糖糖,你不要总是说这些敏感的话题。”
唐琴却毫不在乎地说:“你不觉得巨兽的事也一样吗?现在交通管制这么严,没有上面签发的通行证,各个区之间互不相通。那些沉没区我们都没去过,况且现在VR技术这么先进,那些灾难画面说不定是某些人为了建立威望虚构出来的吧?……况且你看现在的那些社会新闻,比这糟糕的事多得是,人类自身的恶才难以想象。”
陈情下意识瞟了一眼路非,墨镜挡住了帝国三皇子的大半张脸,优美的薄唇微微抿着,十分冷酷的弧度。
元一闭了闭眼,有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海底的火车轨道和闪着惨白灯光的车厢,水下的废墟和断裂的高架桥……
教堂尖顶上的老式时钟永远地停在了某个时刻,还有因为浸泡过久,变得面目全非的肿胀尸体……
这些灰暗的记忆本不应属于他,然而却被大脑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他只是一个“幸存者”,带着整座城市失落的记忆,他不说出来就没有人知道,而即使他说出口,大概也没有任何人会真正在乎。
在这疯狂消耗着星球资源、狂欢般的末世,生死都是小事,众人不过求一个安心自保而已,没有人会愿意去关注一桩已经结案的沉重往事。
生活本就足够不堪和艰难,谁不想过得轻松一点呢?
如果不想感到悲伤,那就不要去看那些会让自己感到悲伤的新闻,堵起耳朵捂住眼睛,“不看不听不说”是顺利生存于乱世的的六字真言。
对于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来说,“不知道”就等于这件事根本就不存在——他们总是有一套自作聪明的愚蠢自保机制。
元一看着面前圆睁着一双大眼睛,睫毛长长像小鹿样的可爱女孩,他身体里更加深而黑暗的地方悄然翻涌起浓重的恶意,似乎有人在肆意嘲笑道,“凭什么这家伙可以这么幸福又无知呢?”
元一的掌心缓缓发烫,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看见系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红色的手绳时,他心口一松,掌心的热度蓦然消了下去。
那是他和唐琴一起买的情侣手绳,很普通的样式,简简单单的一根红绳。此刻却像一个封印,将他所有的恶意熨帖地收束起来,压在心头千斤大石下。
元一于是弯起了一对十分讨人喜欢的狗狗眼,伸手顺势揉了揉女孩的头,叹了口气道:“不,我没有。”
唐琴却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她总是致力于把男朋友的观点拉到自己的阵营,她说:“那你为什么会认为巨兽是恶的呢?在我看来,人类才是罪魁祸首……”
…………
在他们的交谈中,陈情大概了解了巨兽的历史。
巨兽是大约两千多年突然出现的,听说和地壳运动有关。
巨兽毁了人类很多座城市,当时帝国还没有统一,许多小国在一夜之间灭国。人类在经历了数次战争后都没能消灭巨兽,甚至动用了灭绝性的核武器也没能成功击杀。
后来血族执掌政权,建造了浮空城。他们驱赶巨兽,划出了安全区,并派驻异能者在主要城市周边设立防线。
但是巨兽偶尔还是会进犯人类,每一次,都留下了惨痛的回忆。
路非双手交叉搁在下巴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争论,他平静地开口道,声音不轻不重,却字字清晰。
“关于善恶的定论都是从个体的视角出发,人们通常认为:对我有益的便是善,有损的便是恶。种族灭绝……白色污染……生化武器……和那些巨兽相比,创造出这一切的人类才是最可怕的野兽。”
陈情的目光放空,从他的座位上看过去,正好能看到远处的浮空城,这座钢铁堡垒静静地悬浮在空中,他第一次深刻意识到身旁的这位金发皇子并不属于这家餐厅,甚至不属于这条街道、周围嘈杂的街区……这座……沉淀着无数肮脏和罪恶的地下城。
路非松开交叠的手指,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他眉目间的桀骜和锐利气势悄然散去,就好像那些原本就只是假象一般,他此刻更像是一个阅历丰富的长者,在对自己的学生们侃侃而谈。
“当然,这无可指责,毕竟人类历史的进程原本就是被各种非理性情感与权力意志所推动着,人性里所谓的善与恶不过是一种最基本的生存情绪与主观判断……就像我认为自然生物链里,实际上并不存在绝对的善恶观。
一切不过是,强者生存,适者生存。”
陈情有些诧异,短短两天相处下来,他对路非的性格大概也有所了解,他在陌生人面前几乎不会多说一个字,他和属下讲话能省则省,能用手势代替的绝对不会开口。
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话才稍微会多一些。
元一沉思了片刻,俊朗的脸上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有一瞬间,他看起来甚至不像是那个平日里总是大大咧咧的活泼青年,“那照你这么说,在袭击中失去国家、家人与健康的幸存者该如何自处呢?”
路非半垂下掩藏在墨镜后的湛蓝色眼眸,他像是曾经一度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如今他只是平淡陈述自己的结论,他抬起眼眸,从见面后第一次正眼打量着对面那个火红头发的少年。
对方碧绿清澈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澄净、明亮。
年轻端正的脸宛如一张没有写过任何字迹的白纸,毫无心事,一眼便能读懂,但是仔细深究下去,又似乎藏着隐秘的往事。
路非的记性极好,堪称过目不忘,他记得这个少年也是孤儿,六十多年前在一次意外的巨兽袭击中,这个少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他生长的城市。
整座城市被巨兽彻底击沉在海底,没有任何哪怕一个幸存者生还。
那里从此变成了行政版图中的“沉没区”。少年能活下来,只是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73区参加首府大学的升学考试,仅此而已。
那之后这个少年消失了整整六十多年,不知去向,也是五年前才重新回到社会中,像普通人一样读书升学谈恋爱。
这段往事记载在需要极高权限才能看到的档案里,他也是从凌正那里临时调过来看的,看样子,似乎连那个少年的小女友都不知道。
——但这与路非无关,在陈情以外的他人面前,帝国三皇子重新戴上了那层冷酷的面具,他的声音清冷而淡漠,一如古代西伯利亚冰原上凛冽的风。
“唯有让自己的道德观念去服从现有的权力意志,无论在这个过程中,他的主观感受是消极还是积极的,他就能不被绝望情绪所毁灭,从而继续生存下去。”
陈情注意到他用了一个词是生存,而不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