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着黑袍的瘦削青年正坐在屏风前的坐床上，侧身背对着他们包扎。他的头发有些奇怪的稀疏，小狼眼神一闪，见他伸出的手臂呈褐色，上不止擦伤，更是布满了红色的斑损与溃烂的痕迹，外翻的白肉盖不住里面腐烂的猩红，看上去甚为瘆人，然而胳膊的主人仿若无事，不曾发出任何声响。

听到响动，坐床上的那人回过头来，是一张带着青铜面具的脸，“二位。”

正是之前与他们同队打球的瘦削青年。他起身想要行礼，脚下却一个趔趄。

薛青阳手急眼快，连忙上前扶住他，“阿兄小心。”

好一会儿，他才在薛青阳的帮助下站直，但还是坚持拒绝了薛青阳的搀扶，行了个礼，道：“见过二位。”

小狼与卢笙还以一礼，那人注意到了小狼看向他手臂的眼光，竟毫不遮掩地道：“是疠风。”

小狼一愣，极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后退的步伐，移开了目光。

所谓疠风，是近年来曾流行一时的传染重疾，名声之恶连在关外的小狼都有所耳闻。病者无不骨节重，须眉堕，鼻塌面毁，唇裂足穿。

那人继续道：“这是上天怜悯我，使某废而在床，才能专心于大业。”

小狼和卢笙闻之一怔，心里都暗自佩服。

疠风之症，病者初手足脸部皮肤长满斑损，后渐溃烂，腐肉外翻，五官手足畸形，最后乃死。病间数十年，痛苦无比，还因传染性极强而无人胆敢靠近。

这人患此恶疾，却说是天降此奖励给他，让他能不受别的俗务缠身，能专心做大事，当是何等的豁达大度，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薛青阳道：“这位便是我兄长，左奉承卫将军薛瓘与高宗同胞妹妹城阳公主之长子，河东县侯、黄门侍郎、济州刺史——薛顗。”

这薛顗不是别人，正是太平公主驸马薛绍的兄长。

“卢笙（小狼）见过薛侍郎。”二人大吃一惊，连忙又行一礼。

卢笙没想到幕后之人身份如此了得，还是太后的亲家。

小狼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在酒肆，竟听到过这人的名字，说他什么来着？小狼拼命回想，内联？和谁内联？

“二位不必多礼，你们远道而来，助某一臂之力，某却现在才相见，是某待客无方才是。”和他长长的名号不同，薛顗却表现得非常谦逊，“早晨某实是事务缠身，不得抽空恭迎二位，不知方才的击鞠有没有让二位尽兴？。”

“尽兴得很，尽兴得很。”卢笙连声附和，腰又谄媚地弯下去了些。

“那便好，二位请坐。”薛顗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坐下，又挥手将婢子都差走。薛青阳立马关上厢房门。

“那某也就直入正题了，可否请教一下，这位突厥的朋友。”薛顗朝小狼微微躬身，“真如信上所说，只是为寻人而来？”

卢笙听到这里，以为他还要责怪自己一番，连忙又开始解释道：“薛侍郎，这位突厥朋友，还真是范阳王李霭邀请来的……”

“哼。”薛青阳冷哼了一声，“李霭，好弄文墨，胆小如鼠。”

薛顗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不必多言，只是盯着小狼的双眼，似乎能透过那双眼睛看透人一般。

小狼点头道：“绝无虚假，只要能找到小眉，怎么样都可以。她是石国人，左脚上有道疤痕，绝无虚假。”

厢房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薛青阳警惕地看过去，只见一青衣小厮半开门探头进来。

薛顗见他招了招手，“彭满？进来吧。”

青衣小厮这才抬腿进来，走到薛顗跟前道：“阿郎，彭满有事需私下禀报。”

“但说无妨。”

小厮又看了一眼小狼和卢笙，压低声音道：“宫里传话说，圣人今日身体有恙，不能参加今晚的家宴了。”

小狼瞳孔骤缩，终于想起了酒肆中所听的对话，随即抬头看向薛顗，待他如何反应。

薛顗只是叹了口气，脸上没有明显的失望，仿佛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一般。

卢笙的脸色倒是苍白了一些，“也就是说，刺杀失去了宫内的支持……”

“某讲个听来的逸闻。”薛顗在坐床上重新坐下道，“说圣人抱病，常在寝宫中休息，随身有一班人伺侯。一日圣人半夜发热，便唤来从小把他伺候到大的宫女，要她端一碗‘冰丸’来——这是他们小时候对冰块的别称，那宫女却不知冰丸为何物。”

卢笙和小狼相视一眼，不知道他讲这个作甚。

“圣人病愈后仔细观察身边伺候之人，竟发现，虽然他们的样貌与以前相比无差，连行为举止也无异，但偏偏不记得一些往日小事，倒像是被……换了一个相似的人，后来圣人才想起，这些奇怪的宫人，都曾被太后叫去过。”

薛顗轻笑一声，继续道：“宫里有传言说，太后特地找来了一批人，从小加以训练，特别是易容缩骨与武功这三样，用各种鸟儿的名字给他们取名，这些便是太后身边带玉鱼符的内卫了。这些内卫善于乔装他人，能模仿人走路、说话这些生活习惯。太后便命令他们天天去观察，一旦足以以假乱真了，便遣人召来这奴婢勒死，再派自己的人回去复命，待圣人察觉不对时，身边的人都已经全被换成太后的人了。”

卢笙和小狼刹时只觉全身恶寒，汗毛倒竖。

“杀妖后，本就不指望宫内能有什么动静。”薛顗抬头望向东方的天空，“还得看博州的老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