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微微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上官婉儿,见她恭敬地站在那里,礼仪周到,让人挑不出任何一丝错误。
他初见上官婉儿时还是四年前徐敬业叛乱之时的某个宫廷宴会上,那时她年方二十,却已在神皇跟前服侍了七年有余。那时的她亦如今天这样,虽贵为才人,只安静地立侍在神皇左右,穿着华衣,却像着白衣站在雪里似的,淡淡的不引人注目。再加上她始终挂着那张恭顺的脸,倘若换做别人挂着那副表情,定让人觉得是虚与委蛇之辈,但她偏有本事,让所有接触的人只觉谦逊。唯独神皇唤她献诗时,众人方能从她文不加点之势中瞥见少年人的才华横溢与野心勃勃。
成熟、圆滑、低调、长袖善舞,作为一个年轻人来说,这些品质都太过难得而危险,难怪连挑剔的武太后也对她青睐有加,这便是周兴对上官婉儿的第一映像。
如今四年过去,眼前人已退去青涩,连恭顺的表情都被额上的疤痕衬托得更是谦卑,再也不会不经意间露出真实想法了。
换句话说,比四年前更危险了。
“若真是神皇的旨意……”
于是对面的人果然继续拿神皇压他,“少卿何意?难道叛军之事,臣等不该为神皇分忧?”
“自然应当,只是怕博州令才人牵挂的,还另有其人吧。”
如他所料,上官婉儿果然不再言语,而是低头悄悄打量他、探究他到底所知多少。
“上次见才人出宫走动,还是四年前的事了吧。”周兴道,“神皇疼惜才人之忠心耿耿,不喜才人沾染上江湖之腥血。”
当然不喜欢了,那个人疑心之重,亲生儿女尚且疑神疑鬼,怎么可能忍受身边人,无论是谁,掌握着她不可控制的力量。
上官婉儿其实够小心了,连那些武后放出去的小鸟儿或许都没察觉那个人,周兴也只从蛛丝马迹中一知半解,但是从蛛丝马迹编织罪证从来就是他的强项。
这也是场赌局,周兴实际上对上官婉儿的把柄也一知半解,更不知那颗神皇独有的金丹是不是预示着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单是君臣。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几息后,周兴听她轻叹一声,心中一喜。
上官婉儿道:“是婉儿疏忽了,不曾想琉璃盏与延寿金丹都入不了少卿的眼。”
周兴得意地看着眼前这人,多久没看到她神色变了?他心道以后定要好好挖掘这把柄,便说:“才人说笑了,只是延寿万年非某所求,尽心尽力侍奉神皇方为我所忧。我恰有一案件攸关的消息要向才人探听,魏侍郎一向同宗室交好,与裴炎也曾是密友,某闻他有参与至宗室叛国中。”
上官婉儿立即心领神会,“周少卿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想来消息是没有错的。”
周兴于是满意点头,又与上官婉儿客气几句,便送了客。
出了那道乌头门,一直憋着不敢说话的江清月才松了一口气,“师父曾叫阿月不要惹上酷吏,如今阿月才知他们的暴戾残忍。江湖人就算杀人也是一招致命,哪有如此想方设法折磨人的道理。”
“审讯犯人,用的手段自然不同。”
“儿闻魏侍郎为人正直,真有参与叛乱?”
上官婉儿摇摇头耐心道:“周兴年少时曾习明科,任河阳县令,任期间颇有能力才干,被召至京师长安提拔。然面圣前,有人上书言周兴非内官流,高宗于是改了提拔周兴的念头。可怜周兴逗留长安,多次请托官员,等待提拔,却未有人告知他真相,最后只有魏玄同魏侍郎怜他不知实情,又不能直呈圣言,于是委婉劝他离开。谁知周兴竟因此疑心是魏侍郎妨碍了自己的升迁之路,便一直对魏侍郎心有芥蒂。”
江清月瞪大了双眼,“就因一个误会,周兴就要陷害魏士郎?”
上官婉儿点头,“有一种人,得势过后不但要想尽办法斩断过去,连在他潦倒时伸手帮过他的人也要去陷害一把,生怕看到他们就想起自己以前潦倒的样子。”
江清月一愣,低声喃呢道:“儿闻魏侍郎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又选贤举能、上疏诤谏,乃真正的不世贤臣,阿月认为师父此举不妥。”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跟她说清当中利害关系,只得回头看了一眼江清月,见她骑在马上,眉头微皱,一脸不服,恍惚间仿佛透过她看见了另一个人。
她只好飞快地回过头,低声道:“过刚则折。”
上官婉儿与江清月返宅,刚行至府门前,却见那本是掩着的乌头门大开,仿佛才有人来过。
二人对视一眼,翻身下马。江清月反手在腰上一摸,系在她腰间的银色腰带竟变成一把细长的软剑,给她握在手里。她上前一步将上官婉儿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朝正堂而去,发现正堂的门竟然也给关上了。
江清月略转头示意上官婉儿后退些,自己上前一步踢开了门。
只见一个人影一闪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