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扎西就在院子里等着了，他今天把车擦得锃亮，跟做了保养似的。他人站在车边，一看陆尧和叶远之从板房里出来，就冲着他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今天下治莱县。
陆尧走近一看，副驾驶上还是那几个麻袋，笑着跟扎西说，“你这些麻袋挺不错，每天坐车兜风，增加不少油耗啊”。扎西冲着陆尧嘿嘿一笑，“明天就没有了，这几天刚收的虫草，都是家里亲戚收的，后备箱还有好多，正好今天去治莱，我表叔在那住，他有路子，带到西平去卖，能卖个好价钱。”
陆尧啧啧赞叹了一番，“扎西科长，难怪能戴一万块一顶的帽子，你这是斜杠青年，多重身份，公务员兼职富农啊！”扎西也没听懂，一边问“斜杠啥？”一边爽朗地哈哈大笑。
一车人，一车虫草，沉甸甸地出发了，陆尧和叶远之坐在后排，感觉扎西的小破车都快跑不动了，就听油门猛踩，车还是慢慢悠悠地开着。叶远之心里觉得有趣，感觉自己好像押送货物的虫草商人，别有一番风味。陆尧则有些汗颜，心想治莱县本来就有些远，这下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到了。
往治莱县的方向山势比较陡，出了中安市不久就开始翻山越岭，一路都是十八弯的盘山公路，晃得后排俩人几乎有些晕车。扎西看后排俩专家都不说话，主动找了个话题，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陆所长，叶博士，你们俩身体素质挺好的，毕竟是年轻。在你们之前一礼拜，有先头的一批专家上来了，年龄大些，有两个当天上来就不行，高原反应特别厉害，后来越看越不对，又连夜送回西平治疗，虽说是有惊无险，但是听说当时还是挺危险的。”
叶远之一听“高原反应”几个字，就想到了过巴颜喀拉山口时那种钻脑子的疼，浑身一阵激灵，直接闭了嘴没接茬。陆尧则感慨了一句，“是啊，那会过巴颜喀拉山口，我们一车好几个人高原反应，头疼得不行。现在看来，那都是轻的。”扎西说，“可不是嘛，咱们这里风景是好，但危险也不少……”
说话间车头转了一个方向，还没看清前面是什么状况，陆尧就感觉车身猛地一抖，他和叶远之都受到惯性的作用向前冲去。陆尧猛地扶住前排靠背，条件反射地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叶远之的肩膀，把他往椅背上按。
紧接着是扎西语无伦次的声音，“哎……哎……”，扎西身体直直地向后挺着，陆尧越过他瞥见了前方的状况。身边就是悬崖，悬崖下有一条大河，此刻他们行驶在一段陡峭的下坡路上，路面都是小石子，扎西的车可能是超重了，有些刹不住车，此刻扎西把手刹脚刹都用上了，车还是向着悬崖溜坡地冲了过去。
陆尧和叶远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脑子一片空白，惊恐地望着前方，时间好像无限拉长了似的，他们都在沉默地等待车停下，或者冲下悬崖。
然后在漫长的十几秒后，车在悬崖边停住了，三个人都失魂落魄地僵住了。过了良久，扎西嗓子有些干涩地说了一句，“要不咱们先下车……”陆尧和叶远之方才反应过来，赶紧小心翼翼地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下地的一瞬间，陆尧几乎觉得有些腿软。三个人下车打量了一番，车前轮离悬崖大概还有半米。陆尧的脑袋轰然地转醒了过来，他们刚才经历了什么？
每个人的亲戚朋友圈子里，总会有几个拥有“差点就挂了”的故事，比如过马路差点被车撞了、青霉素过敏差点没抢救过来之类，有些是真实经历，有些则是夸大其词。陆尧、叶远之和扎西如今就真真正正拥有了一件“差点就掉下悬崖”的真实经历。
沉浸在“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情绪中，一时之间三个人坐在路边都没有说话。大部分人都能“大难不死”吗？还是说只是因为“死于大难”的人都永远地闭了嘴，才让人产生了“大难不死”的人其实很多的幻觉？人生说到底还是如此脆弱，如此无助，这多半米还是少半米，本来就仅仅是一个随机事件而已，他们是一个随机事件的幸存者。
叶远之心中有一丝苦涩，如果没有这半米石子路，他跟陆尧算是把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彻底埋葬在这高原了，而他年迈的父母就要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生大悲痛。这半米石子路在他眼里突然就无限神圣起来，仿佛幻化成一座奈何桥，联系着生与死，牵动着宿命与轮回。
陆尧默默地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进肺腑之中，他的脑子里放电影一样回忆了自己的前半生，好像在给自己做结案陈词似的。混蛋的少年时代，不靠谱的青春，失败的婚姻，统统浮现在眼前，最后落到陆小希身上。
假如刚才要是就这么结束了，那陆小希就得在父母离异的基础上多承受一条幼年丧父，十数年后她会成长为一个怎样的姑娘呢？想到这里，陆尧心中一动，他摸出手机，想给幼儿园打个电话，听听陆小希的声音。没有信号……陆尧手指夹着烟，不由地苦笑了一声。
扎西就少了些多愁善感的感慨，他此刻从刚才的应激反应中缓了过来，十分自责，不停地说话：“陆所长，叶博士，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好，都是我的问题，开车没集中精力，还送自己的东西，估计是超载了……万幸你俩没事，要是真的有什么……我真的……我家人都会为我感到羞愧的……我……”
陆尧看扎西急得满头大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都是意外，别想这么多了，这不都好好的么，咱们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走吧，晚了夜里赶不回中安了”。扎西一脸愧疚地看着陆尧的脸，末了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起身去开车了。
路上耽搁了这一阵，后来一路扎西都不敢开快，下午一点多一行人才抵达治莱县，等收集完资料看完安置点，太阳已经落山了。
扎西一到治莱县就趁着陆尧他们跟县里座谈的时间，把东西送到了他表叔家，再急急忙忙赶到县政府陪同调研。等一切工作结束，准备返程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他那台老旧的破车不堪这一天的超负荷运转，又在悬崖边被粗暴操作了一通，此刻居然发动不了了。
扎西打开引擎盖查看了一番，冲着陆尧摇了摇头，“不行，我得在县城找个修车店过来拖车，咱们今晚可能得在治莱县住一夜。正好明天要去的尕海县离这儿不远，明早咱们直接从治莱出发，两位专家你们看行不行？”
陆尧叹了口气，车罢了工，不行也得行了。他拿出手机，给张院打了个电话说明了情况，代他和叶远之申请今晚不回大本营。张院听陆尧说了今天的险情，也是吓得不轻，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俩一定要注意安全，明天早些回中安。